“以民间的视角还原历史”——于怀岸《巫师简史》阅读笔记(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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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投文

  于怀岸的《巫师简史》是一部富有吸引力的长篇小说,也可以说是一部充满奇异魅力的长篇小说。就小说的可读性而言,《巫师简史》情节紧凑,故事跌宕起伏,环环相扣,一拿起来就难以放下,几乎吸引着我一口气读下去,一边读一边推测情节的进展,为小说中的人物命运担忧,为猫庄在时代大潮中的变迁担忧。小说最先吸引我的是其题材,“巫师简史”是一个亮眼的题目。我对有关湘西题材的小说一直很感兴趣,我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研究沈从文,对沈从文小说里的巫师和土匪充满好奇。在沈从文的笔下,那些巫师和土匪实际上都经过诗性过滤,显得一派天真烂漫,读者看到的是善与美的人性,而湘西当时的严酷现实被掩盖在淡淡的忧郁之中。沈从文是现代湘西小说的源头,实际上,他小说里的巫师和土匪也是此类人物形象的源头。在后起的湘西作家那里,都可以看到沈从文这个若隐若现的传统。

  应该说,在于怀岸的《巫师简史》里,巫师和土匪是刻画得非常成功的人物形象,是对以沈从文为源头的湘西文学传统的继承和发扬。但在于怀岸的笔下,湘西的现实却远为严峻,在“简史”的外壳下,历史的真实性被凸显为一种风格性形态,小说中有一种浓郁的湘西气息,湘西的各色人物被表现得栩栩如生。小说写的看起来是猫庄最后一个巫师赵天国的生命史、一个湘西村落的变迁史,实际上折射出来的却是整个湘西前后五十年的历史变化。从小说所展开的格局来看,有点类似于陈忠实的《白鹿原》,也让人联想到中国近代以来的那种颠覆性变化。猫庄在外人看起来是很神秘的,作为一个象征和文化隐喻,是一个具有极强概括力的近代中国的缩影。《巫师简史》是一部具有地方志性质的作品,既是一部地方风俗史,也是一部地方文化史,更重要的还是一部近现代湘西社会的变迁史。当然,《巫师简史》是一部建立在历史真实上的虚构作品,在小说的美学追求上有相当独特的一面,“简史”正是一个最恰当的概括。

  我注意到,进入新世纪以来,湘西作家的创作是湖南文坛的一个亮点,特别是他们关于湘西本土题材的小说非常引人注目。李怀荪的长篇《湘西秘史》、黄光耀的长篇《土司王国》、《白河》等都是湘西题材比较有分量的小说。在这些作品中,对巫文化或隐或显的描绘是一个重要特色,小说的视角都离不开湘西地方文化,尤其注重湘西地方文化中的神秘因素。在于怀岸的《巫师简史》中,既有湘西地方文化的呈现,更有现代意识观照下的现实投影,历史、现实与文化的三位一体在小说中表现得更为深入和透彻。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这部长篇中对巫文化现象的全景式呈现和深度透视,以及经由这种呈现和透视所形成的神秘氛围,湘西传说中的赶尸、放蛊、落洞、飘魂等巫文化因素经过于怀岸的想象、改造和放大,在小说中毫不显得牵强,而是在荒诞中呈现出湘西社会变迁的某种历史依据,尽管故事是虚构的,也有某些真实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穿插其中,但作者的历史观似乎并不在此,而是在超越或者颠覆某种狭隘的长期以来固化的历史观,“以民间的视角还原历史”(于怀岸语),从湘西社会从清末至解放初长达半个世纪的变迁中复活湘西民族的心路历程。一部湘西民族的秘史隐隐呈现在民俗风情、人文历史、人生百态和强悍民性的汇集与交融之中,湘西的民族恩怨和爱恨情仇也在小说中呈现出一副异常生动的画卷,值得读者细细品味和反思。

  于怀岸笔下的猫庄既是一个想象的艺术世界,也具有写实的色彩,但也显示出某种抽象的性质。猫庄在于怀岸的创作中是一个不断丰富和发展的艺术世界,此前在他的系列小说中出现过。《巫师简史》是于怀岸猫庄叙事集大成的一个艺术品,有其独立的文本审美价值,很容易让人想到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世界。当然,猫庄和边城是有极大差异的,一个动荡不安,一个宁静祥和,但似乎都具有某种文化符码的意味,都指向某种逐步消解的生命形式和历史形式,边城的田园牧歌最后消解在翠翠的守望之中,而猫庄半个世纪的变迁也是逐步走向衰落和解体,最后被猫庄养育大的县委书记彭武平下令炸毁。从现代性的视野来看,猫庄的最后败落是不可避免的,显然于怀岸有一份清醒的历史意识,他没有简单地为猫庄的生命形式和历史形式赋予某种永恒的价值,他对猫庄的想象和建构并没有停留在某种狭隘的历史视野中,而是在瞩望一种更符合历史理性,同时契合湘西未来发展的生命图式和文化理想。尽管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远方图景,他实际上也抱着极深的怀疑,但他的忧虑却有现实依据,而同时仍然执着于内心幻觉的坚守。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呈现出“神尚未解体”的历史神话,而猫庄呈现出来的则是湘西人在“神已经解体”时代的尴尬处境。巫师兼族长的赵天国一生都在殚精竭虑地保全猫庄人的性命,维护猫庄人血脉的纯正,捍卫先祖一代代承传下来的价值观念,但他却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力不从心,先是法器被毁,法力尽失,后来在猫庄的世俗化过程中被逐步剥夺权威,最后被新成立的人民政府枪毙。他的结局是令人同情而又极其滑稽的,和与他缠斗一生的匪首龙大榜同处一间牢房,两人惺惺相惜,共赴刑场。这其中的象征意味是不言而喻的,赵天国作为猫庄最后一个巫师,他的死亡表明“神之解体”在湘西已经成为无可挽回的事实,而作为文化符码的猫庄最后被炸毁,也是一个象征和隐喻,表明湘西可能会陷入历史循环的另一个怪圈。赵天国被枪毙后,他并没有完全倒地,而是保持着跪伏的姿势,这颇能说明他内心的不甘和对湘西这块热土的眷念,也颇能说明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端,猫庄人的命运仍然沉落在血色黄昏的晦暗之中。这实际上是一个伏笔,是小说中留下的一个巨大空白。

  当然,《巫师简史》也有让我不满足的地方。作为一部具有荒诞和魔幻色彩的长篇,可能还是写得过于老实,虽然这部也有一定的思想张力感,但在整体上所呈现出来的思想视野可能还是受限于湘西地方文化的真实再现,还可以更开阔一些。这个题材如果写实,可以写得苍劲凝重,大开大阖,大俗大雅,大悲大喜。如果要揉进魔幻和荒诞的色彩,可以写得神秘飘忽,举重若轻,力透纸背。这部长篇是整体写实,局部魔幻,或者说,具有某些魔幻因素,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写作策略,但并没有完全处理好写实与魔幻的内部张力关系,那种长篇杰作可能有的晦涩的内涵还是没有表现出来,就是说小说中那种捉摸不透的东西还是不多。赵天国这个形象的塑造是比较成功的,但他作为一个巫师身上那种人与神搏斗的东西还是写得不够,还可以写得更充分一些。对于怀岸来说,这部长篇是一个非常可喜的收获,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取得更大的成功。

  (2016年4月29日下午“于怀岸长篇小说《巫师简史》作品研讨会”在湖南长沙中南大学文学院举行,研讨会由湖南作家研究中心主办,此为发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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