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童话

大千世界 85 0

譬如说

  之一童话

    按照字面意思,童话应该是“儿童说的话”,然而在实际上,他们却是,大人按照儿童的逻辑讲给儿童听的话。

    所以童话是大人用来哄骗小孩子听话的东西,小时侯,生了病却不愿意

  吃药,大人往往把药碾成粉末,掺在糖水里,孩子也就乖乖的吞下去了。后

  来有嫌麻烦的,干脆在苦的药丸外面裹一层糖衣——那样薄薄的一层甜,不

  能老含在嘴里,必要就了温水赶紧咽掉。这种伪装,简直有些赤裸裸的让人

  憎恨。然而相较起来,还是比喉咙直接触到苦的呆滞的药来得好一些。童话,

  不过也是这样的一颗糖衣炮弹,含着苦药的欢喜丸。

    小时候在乡下,书是奢侈品,唯一的读物是贴在炕头上的报纸,我常常

  戳了小指头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出来,也不晓得什么意思。上学后看的第一部

  就是小说,叫做《第二次握手》,第二部就是《红楼梦》,看童话则是三年

  级以后的事情了,我的启蒙教育,似乎是和一般小孩子读书的顺序满拧。大

  厚本的《安徒生童话》抱在手里非常吃重的感觉,藏在课桌肚子里,从桌板

  之间的缝隙里漏进眼光去,缝隙太狭,只能一行一行的走,桌面上要竖一本

  教科书作为幌子,还要不时抬头望望黑板,看看上面都在讲些什么,预备突

  然袭击。语文课上被瘦削美丽的女老师当场捉赃,她只是用眼光戳穿了我挂

  羊头卖狗肉的把戏,并没有将我的书从课桌里搜出来展览,顿了一顿,又拿

  着课本边念边回讲台上去了。我感激的眼泪汪汪,为了这被保全的孩子的自

  尊,下课后,主动交出了赃证。老师并不生气,只是翻着书里一篇“踩着面

  包走的女孩”说:“上课要专心,不然,就会象这个女孩子一样的可怜。”

    我知道那是吓唬人。小学时我的成绩一向很好,尤其是语文,老师也不

  忍心说破。只是自那以后凡是语文课,我都不在课桌底下放小电影。其余的

  时候,尤其是数学课,整堂整堂的用来看闲书,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第一次看的安徒生是叶君健的本子,还保持着原味,并没有给改编的乱

  七八糟,好象从叶先生那里又译了一次,又好象白话过的聊斋再被白话一次,

  简直成了白开水。七八岁的孩子尚不懂得语言的精妙,只是囫囵吞枣的看故

  事,眼睛看到这一页,心已经溜到背面去了,又加上看书的时候总处在紧张

  状态,记得分外牢固。象是在脑子里生了根——然而也只是生在幽暗里的一

  棵无花果,巴掌一样温厚的苍绿叶子,簇拥着密实的果子,带点青涩的甜,

  一口咬下去,留在舌尖上就有些麻麻的苦。

    记得最清楚的是小人鱼,野天鹅,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有小燕子与王子。

  安徒生的童话往往是悲剧,更加符合成人的世界,对于小孩子来说其实并不

  适宜。也许孩子的眼睛,不该看到那么多的悲哀。然而也正是这种纯净的悲

  哀,更加容易渗透到孩子的松软的心灵里去,好象一小块新鲜的海绵,每一

  个孔隙都热情而好奇的张开着;等到三四十岁,早就锻成了一块纹丝不动的

  钢板,水落上去,就滑掉了。看王子与小燕子的时候正好是七月的盛夏,天

  热的人都发呆,课堂上大家都昏昏欲睡。我却象坐在冰天雪地里,寒风吹的

  身上一阵阵发紧,不由自主的抱着胳膊,心里瑟缩着,落着悲哀的黑影。隔

  壁同学拿着练习本扇扇子,我把个脊背扭过去对着。听着那边啪的一声把本

  子扔到桌子上,嘟哝着:“怪死了!大热天的……”

    我在班上和从来不搭理男生,和女生若即若离,白布短袖,兰色绵绸裙

  子,扎着两根小辫子,低着头,独独的一个女孩子。

    上课也总是深深的低着头,埋进童话书里去。

    安徒生看完了,也画了一本的插图,美丽的小人鱼,生着长长的卷发,

  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嘹望,灯塔的影子,笼罩在乌云里;坐在荆棘从中编织的

  公主,脚下伏着一只野天鹅;还有一只丑陋的小鸭子,在寒风的夜里张望着

  农舍的温暖光亮——画他的时候,总好象在画自己。

    这本子在后来的屡次搬家中弄丢了,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惋惜。再也画

  不出那样的图画了,稚拙的语言,是八岁时心的描摹。

    看一千零一夜的时候是假期,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顾不得睡觉,而且

  可以趴在床上肆无忌惮的狂读,大舒坦。母亲做好了饭三催两请不肯到位,

  拖了到饭桌前还是抱着书——想想母亲还是溺爱我,养成了吃饭看书的坏病,

  再好的饭菜到嘴里都不辨滋味,眼睛里正饱览着文字的盛宴。吃了母亲半辈

  子的菜从来不觉得咸,长大后难得回家一次,每到开饭总要跟踪到厨房去监

  视盐罐子有没有打翻,母亲委屈了:“以前是怎么把你养这么大的!”

    以前,以前我是泡在辛巴达的海水里呀!阿拉丁拿了神灯去照明,阿里

  巴巴牵着骡子喊芝麻开门,幽暗的树林,富丽的皇宫,开了一个门,又见一

  重门,遥远的水里传来空洞的回声,妖冶的印巴女郎眉心一颗红痣笑颤颤的,

  钻石山上盘着巨蟒,奇异的香料从四面八方缭绕过来,浓烟越积越重,乌鸦

  鸦地袭过来——这是一个传奇,天方夜谭里面的每一个夜晚,都好象泡在浸

  了香料的油里面一样,黑黝黝的闪着奇香的神秘光亮。

    再大一点看了格林童话,是和西游记一起看的,想起来也别有趣味。好

  似这边吃着盐煮花生米,那边开着满汗全席,一个搜肠刮肚地简约,一个竭

  尽全力地排场。格林是提倡民间文学的,而德国的传统文艺和语言在他手里

  得到了复兴,这些故事都很忠实的再现了中古世纪中欧民间文学的精粹,白

  雪公主,小红帽,灰姑娘,还有勇敢的士兵,善良的小裁缝,幽默而可爱的

  小人物,仿佛都叫汗斯与丽莎,无论历经多少困厄,总有大团圆的结局,典

  型的格林句子是:“从此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让人有大松一口气的

  感觉,这种乐观,在小时侯,也能够感受到并留下会心的笑容。

    五年纪的时候作文得奖,拿到第一笔稿费还有厚厚的一摞书,里面有一

  本童话书叫做〈兔子和他的敌人们〉,好象是美国人写的,因为是奖品,特

  别的宝贝,翻来覆去的看,每一个故事都背得下来。这是我看的第一本现代

  人写的童话,语言新式得多,不象安徒生那样诗意的忧郁,天方夜谭铺陈的

  华美,也不象格林那样淳朴晓明,总之读出来一股齿轮和机油的味道。兔子

  种着田,吃着胡萝卜,有老婆和一堆儿女,跟邻居狐狸,仓狼以及森林里的

  各色动物,或敌或友,时而联合,时而分裂,斗争并且生存下去。现在看起

  来很象一部荒诞的超现实主义的小说,农夫和敌人们的故事,或者根本就是

  类似变形记那样的噩梦,只不过甲虫变成了长耳的兔子,执着烟斗,小心翼

  翼地绕过给狐狸,狼以及一切危险敌人们设置的陷阱,阴沉而苍老的背影溶

  进昏黄中去。

    国产的童话,简陋的居多,小时侯那样不择食,看到《少年文艺》,

  《东方少年》上的故事,也觉得出勉强来,好象一个大人终日捏细了嗓子学

  说小孩话,每一个字都加了双音叫“鞋鞋”,“兜兜”,“睡觉觉”,“拉

  尿尿”一样,让人听了,觉得可笑而且鄙薄。惟有中国的民间故事,却是百

  看不厌,象童年时珍藏的万花筒,新奇的印象一直象绚烂的阳光追随着,照

  出一片橙黄的温暖。

    前些天又在友人家看了清华出的叶先生的《安徒生童话全集》,中英文

  对照的,大大沉沉的一本,在上海午后的阳光里看着,蓦然象是回到了从前,漏在书上的光线是条条的明亮,象是隔了缝隙看过去的视线,纯真的少年的眼。

标签: 童话故事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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