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评论 命运与情感的超时代书写 李子词的艺术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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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运与情感的超时代书写

  ——李子词的艺术个性

  裴涛 王兆鹏

  裴涛:湖北云雷文化传播公司总裁,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客座教授。

  王兆鹏: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词学会会长。

  【提要】曾少立(网名李子梨子栗子,简称李子)是一位风格独特、影响较大且广受争议的当代词人,诗词界和学界称其作品为“李子体”。本文梳理出李子词的“日常生活”和“生命意识”两条主要脉络,结合作者的生活经历,说明二者形成的原因以及相辅相成的关系,指出李子词是把诗词从传统的精英写作转向平民写作的典范,并指出其“人类词”在当代具有里程碑意义,最后对作者的言说技巧和理论主张作了初步的探讨。本文认为,李子词是一种深入命运与情感的极度个性化写作,是在内容、情感、思想、技巧、审美、创作理论等整体架构上超越于时代的开创性写作。李子给面临困境的当代词坛带来了太多的震憾和启示,其全部意义,也许目前还无法作出准确的评估。

  【关键词】当代词 李子词 李子体 曾少立

  李子本名曾少立,1999年开始,以李子梨子栗子、lizi等网名在网上写作诗词,作品以令词为主,风格独特,故诗词界普遍称其人为李子,称其作品及写作风格为“李子体”。短短十多年间,李子这个在网上“写着玩”的零起点的工科生,一跃成为诗词界万人瞩目的黑马,影响波及海内外,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争议。哈佛大学教授田晓菲认为“李子创作的可以说是一种全新的诗,亦即属于21世纪的旧体诗”[1];安徽省社科院研究员、诗人刘梦芙认为李子“连篇化用口语,不入典奥之途,颇似新诗意境而格律严整、声韵和谐,风格最为独特……幽默诙谐中寓极深重之悲哀,大俗原为大雅”[2]。与学术界较普遍的支持声调不同,网络上对“李子体”却是毁誉参半。与李子齐名的新派诗人、“实验体”主将嘘堂(段晓松)认为李子“主要是在其语言的俚白和弄巧。过俚,与白话严重相淆,会丧失文言诗词藉以存在的语言根基。弄巧,意义浮于表面,浮于字面的语词纠葛和碰撞,常常近乎文字游戏……这些都是很严重的问题,不得不表示反对”[3];网络诗人齐卿更撰文指责李子的四大“罪状”——“偏废文旨、极构词形、嚣噪奇声、左领诗道”[4];更有直斥其作品为“古体中的梨花体”者[5]。

  评价的反差如此之大,令人惊异。这让我们觉得李子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当代诗词个案。我们在细读李子的全部词作及其相关文章后发现,李子词真是太有个性了。它与作者的命运、情感结合得十分紧密,又与当下流行的诗词写作风格大相径庭。为此,我们从李子词中梳理出“日常生活”和“生命意识”两条主线进行评析,并对其言说技巧和创作理论作一初探。

  一、李子词中的日常生活

  根据我们对李子的了解【6】,他的人生轨迹可分两个时段。前段是童年至青少年时代。李子1964年生于赣南一个偏僻矿山,在那里生活了19年,后考入武汉一所理工大学。后段是漫长的北漂生涯。他1989年到北京,先是读研究生,然而最终没有从事专业工作,而是在社会上漂泊,经历过许多磨难,辗转于各种公司应聘、打工,做过销售工程师、网站管理员、翻译、杂志编辑等多种工作,前后达20多年。李子自称是一个不擅长工科的人,这或许是他后来没有从事专业工作的原因。北漂生涯成为李子人生的转折点,情感的转折点,并由此奠定了李子词的情感基调。

  李子的词,有相当一部分可与他的人生轨迹相互印证。这种情况,在当代词人中不常见。李子写得最多的,是儿时的赣南山区生活。且看他两首写童年的作品:

  伐木声中枕石眠。弹弓在侧鸟窝偏。杜鹃红遍小村前。 百岭森罗岚抱日,一溪轻快水流天。阿婆讲古有神仙。(《浣溪沙》)[7]

  十面青山围土屋,天生我是山娃。腰间刀把掌间叉。竹敲忧鬼出,草响讳蛇爬。 日日瘴烟人不见,绳悬百丈危崖。半筐酸果半筐花。一支张口调,几抹印腮霞。(《临江仙》)

  词写得很生动,绚丽的山野风光,顽皮而快乐的山里娃。对大多数人来说,童年总是快乐的。山区的贫困与劳作,并没有影响这种快乐。李子词中对童年总是津津乐道。人生的坎坷失意,使李子产生了一种由回忆而衍生的“人生若是可重来”的感慨。这种感慨或许人人有之,但于李子尤其深切,这是理解李子词的一个支点。

  除了童年,李子还喜欢写山民的劳动。在深情绵缈的词中大量写劳动,古今罕见,而这却是李子词的特色之一。

  腰上柴刀藤挂,肩头柴火藤缠。砍山人歇响山泉。一捧清凉照脸。 山道夕阳明灭,山深虫唱无边。山洼阿母主炊烟。家在山梁那面。(《西江月·砍柴人》)

  藤筐压背行还急。山风不减单衣湿。六月艳阳高。赴圩红辣椒[1]。 往来山里路。黄鸟鸣高树。卖个转圜钱。妻儿等那边。(《菩萨蛮·赴圩人》)

  年根挖笋山窝子。日淡天低风啸厉。黄泥朽叶两层深,皴面佝腰乌十指。 巡寻不觉昏冥起。但觉肩轻心不死。遥看村火慰营生,想象明朝山外市。(《木兰花·挖冬笋人》)

  长靴短褐。苍山踏遍,秋肥时节。大壑狐悲,危崖虎啸,一轮明月。 岚深蛊毒身家,三十载、单枪嗜血。肝胆风寒,头颅酒热,鬓毛吹雪。(《柳梢青·老猎人》)

  砍柴、挖笋、打猎,是李子自己及亲友邻人的谋生方式。“黄泥朽叶两层深,皴面佝腰乌十指”这样的句子,没有亲手挖过冬笋的人,断然写不出来。

  李子笔下,还展现了山民各种生活状态:

  炊烟歇了。村口翁和媪。月下群山苍渺渺。迢递数声飞鸟。 树林站满山岗。石头卧满河床。三两油灯土屋,禁他地远天荒。(《清平乐·山村之夜》)

  桃花岭下花溪坞。百鸟鸣花树。炊烟高起乱花中。遥似花妖捉笔正描红。 采花脆笑花枝舞。花是邻家女。对花她却喊人名。喊得花多并蒂岭多晴。(《虞美人·山妹子之一》)

  正月是新年。大叫三声黄状元。凳板翻腾龙旋舞。晴天。看客屋场围大圈。 九响赶龙鞭。赶得龙江上水船。千里归来今日好。团圆。十面青山起灶烟。(《南乡子·凳板龙》)

  红椒串子石头墙。溪水响村旁。有风吹过芭蕉树,风吹过、那道山梁。月色一贫如洗,春联好事成双。 某年某日露为霜。木梓赶圩场。某年某日三星在,瓦灯下、安放婚床。几只火笼偏旺,一坛米酒偏黄。(《风入松》)

  炊烟摇曳小河长。柴垛压风凉。有关月亮和巫术,砍山刀、聚在山场。麻雀远离财宝,山花开满阳光。 旱烟杆子谷箩筐。矮凳坐爹娘。铁锅云朵都红了,后山上、祖墓安祥。老树枝头岁月,粗瓷碗底村庄。(《风入松》)

  从童年、劳动到山民百态,我们很容易体会出李子倾注于其中的深情。田园诗自陶潜以降,历代写作者众。但写作者在身份定位上,都不把自己定位为真正的农民。他们或以隐士、游客心态欣赏风光,或以官员、士大夫身份去悯农。今人写田园诗词,往往又多了一项歌颂“新农村”的内容。而李子的这些词,不是领导的视察,不是记者的采访,不是游客的踏青,也不是隐士的闲适,他是以一个山里人的身份,来写自己,写亲友邻人,写一种曾经的日常生活。作者身份不同,倾注的情感自然不同,这是李子词与一般的田园诗词的最大区别。

  李子第二段漫长的人生轨迹,是20多年的北漂生涯。先来看他写的租居小屋。

  一盏高灯吊日光。河山普照十平方。伐蚊征鼠斗争忙。 大禹精神通厕水,小平理论有厨粮。长安居久不思乡。(《浣溪纱·租居小屋》)

  市火阑珊烟月静,倚窗闲梦须臾。深宵傍路老山馀。霜风人海里,巴士末班车。 生计文章卮酒热,消磨上好头颅。郊西寄客老蜗居。鬼媒凌铁石,黑气满街衢。(《临江仙·夜归》)

  石景山靠近八宝山、老山、首钢(所谓“鬼媒凌铁石”),环境欠佳,但房价相对便宜。李子的蜗居,室内是“伐蚊征鼠”,周边是“黑气满街衢”,可见生存环境之恶劣。“郊西寄客老蜗居”是自伤,“长安居久不思乡”是自嘲,抒写赣南山区的那些温情笔调在这里荡然无存。

  李子爱写劳动,爱写谋生,体现在北漂生涯中,自然要写到上下班。

  生活原来亦简单。非关梦远与灯阑。驱驰地铁东西线,俯仰薪金上下班。 无一病,有三餐。足堪亲友报平安。偏生滋味还斟酌,为择言辞久默然。(《鹧鸪天》)

  赢得严城暂住身。中年一笑是全勤。起薪虚报高堂梦,呵令何妨主管恩。 冲雨雪,踏晨昏。远郊灯火崽扶门。和谐大业无多力,偶做公交让座人。(《鹧鸪天》)

  李子的这些“上班词”,赢得了城市打工者和工薪人士的普遍共鸣,“驱驰地铁东西线,俯仰薪金上下班”已成为广泛传播的名句。其实,这两句只是描摹了上班族的一般状态。真正深邃入骨的,是“起薪虚报高堂梦,呵令何妨主管恩”这样的句子。与前面提到的挖冬笋一样,没有公司底层员工的切身体会,也是断然写不出的。

  李子也写了他在北京的生活种种,他的情感波澜。

  日落长街尾,西山动紫岚。繁华气色晚来膻。旋转玻璃门上,光影逐衣冠。 买断人前醉,漂零海上船。高楼似魅似蹒跚。一阵风来,一阵夜伤寒。一阵星流云散,灯火满长安。(《喝火令》)

  南风吹动岭头云。花朵颤红唇。草虫晴野鸣空寂,在西郊、独坐黄昏。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 等闲有泪眼中温。往事那般真。等闲往事模糊了,这馀生、我已沉沦。杨柳数行青涩,桃花一树绯闻。(《风入松》)

  田晓菲评论《喝火令》说“很难解释这首小词何以如此感人。‘故事’其实简单得很:诗人去买醉,离开酒吧后,他感到趔趄摇晃的不是自己,而是四周的高楼大厦。词的感染力,或许来自远处燕山的薄薄紫岚,或许来自飘溢在黄昏大街上的涮羊肉的膻味(在北方城市住过的人都会记得这种气味的吧,然而‘繁华’也是具有腥膻气息的),或许来自诗人把旋转玻璃门和摩天大楼与古色古香的词语诸如‘衣冠’和‘长安’连用在一起的做法。作为汉唐帝国辉煌故都的长安,总是好像幽灵幻影一般,纠缠着现代都城北京。短短一瞬间,在黄昏微光里,北京似乎遁入它的语言镜像‘长安’之中。醉酒的诗人眼中所见——作为现代都城标志的高楼大厦,都成为缺乏真实感的鬼魅幻象。”[8]

  不能说田女士对这首词的解读有问题,但据此断言李子“比很多当代诗人都能更有效地传达出当代北京的地方风味”[9],则不敢苟同。通读包括这首词在内的李子抒写北京生活的所有作品,我们发现,尽管李子在北京长达20多年,然而与绝大多数北漂打工者一样,只是北京这个大都市的一个过客。他的笔触并未真正深入这个城市的细部,所谓传达北京的地方风味,也只是浅层的、浮光掠影的。《喝火令》的佳处,正在于写出了一个漂泊过客的视角与心态。相反,李子词中对赣南地方风味的抒写,则要广泛得多,深刻得多,当中涉及大量当地的地名、方言和民俗,从前面那些作品,已经可以看出端倪,下面这首则是更集中的体现。

  芭蕉来食,琵琶来贼,猜噻小春娥。芭蕉米果,琵琶老鼠,涯系状元婆。 鬼来敲竹,人来打鼓,人小鬼三箩。头上黄毛,口中白字,轰笑赤腮涡。(《少年游·邻家小女》)

  词写大人逗耍一个叫春娥的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写得妙趣横生。但当中涉及赣南方言太多,如果不加注释,外地人很难确切理解。这种方言词恐怕不值得提倡,但它所反映的作者心态,却值得我们关注。它实际上体现了作者的一种心理归属感。一个人只有对一个地方真正热爱,才会把笔触深入到它的细部,深入到它的风土和民俗中去。李子写赣南,写了大批的亲友邻人,而写北京,则罕涉他人,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的心理归属感。“人情似故乡”,亲友邻人之所在,自然也是根之所在。因此,仔细比较李子的赣南词和北京词,我们清晰地看得出,李子的根在赣南,他始终是一个“山里人”,而不是“北京人”。

  从上举作品可以看到,李子相当一部分的词是写日常生活,写他亲身经历过的贫寒生活。他人作品中常见的那些良宵佳节风花雪月,文酒风流友朋酬唱,踏青冶游怀古揽胜,在李子笔下却很少见。李子词是平常人写平常事的典范,是把诗词从传统的精英写作转向平民写作的典范。这不仅在于其身份的平民化,更在于其心态的平民化。古人即便潦倒如杜甫,其自我身份认同依然是士大夫,其写作依然是士大夫式的精英写作。而李子写谋生,写起居,这些在他人看来最没有诗意的东西,恰恰变成了李子笔下高度审美的文本。李子曾批评当代诗词说“他们要么逃回古代,要么只撷取现实生活中那些奇事、趣事、雅事、大事,却不约而同地回避了占人生主体的日常生活,回避了谋生赚钱和吃喝拉撒。”[10]而李子在这样的大趋势下,以一人之力,逆势而上,成了显眼的另类,引起关注和争议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子词中的童年、少年时代充满温情和快乐,北漂生涯则充满失落和伤感。这种情感的重大转捩,无疑是其现实人生命运的折射。不过,抒写两段人生轨迹的李子词,其实在情感基调上仍然有相通的地方,那就是都弥漫着一种苍凉感,一种平凡的善,一种对命运的抗争。这些抒写日常生活的词,已隐隐然有一种生命意识在。而李子的另一部分词作,生命意识则更为强烈,下面就来谈这部分作品。

  二、李子词中的生命意识

  李子的哲学气质,坎坷跌宕的人生经历,对死亡的童年记忆以及赣南山区的巫蛊风俗,催化了李子词的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是李子词又一非常突出的个性。

  首先要提到的,是李子词中的今昔回首之痛,是对逝去的青春和爱情的怀恋。感叹时光如水,人生易老,本是普遍的人性,然而作为人生失败者的李子,笔下写来不免更为动人。我们前面提到的《风入松(南风吹动)》大抵属于此类。下面再来看几首。

  秋雨三千白箭,春花十万红唇。流年旧事候车人。背对山间小镇。 酒肆阑珊灯火,歌楼午夜风尘。繁华似梦似青春。似你回眸一瞬。(《西江月》)

  流云长带远山痴。心事畏人知。黄梅雨下,白茅风里,衣袂少年时。 只今杯酒长安老,赢得是谈资。花讯倾城,歌楼傍月,灯火夜驰驰。(《少年游》)

  长车鸣夜过江桥。杯酒客魂销。繁灯细雨,萤窗旧梦,一地碎琼瑶。 青衿红伞花光映,采采忆蘅皋。此夜归人,当年游女,木叶走波涛。(《少年游·车过武汉长江大桥》)

  石径徘徊晚。卅年来、十围樟柳,亲师俱散。惟有晴阳小河畔,依旧青春眉眼。恍似我、当年同伴。笑语书声群山里,把繁花和梦都开遍。长想象,山外面。 萍踪雁迹风中倦。向长车、行囊背影,灯深梦远。百样人生都梦过,难梦此生三变。辜负尽、乡亲酒盏。无业无家斑两鬓,剩小名犹得多人唤。背人处,泪空潸。(《金缕曲·返母校中学》)

  《西江月》是李子的名篇,写一个实际是作者化身的山区年轻人来到城市奋斗的故事。“春花十万红唇”是动人心旌的佳句,写尽青春期不安分的、驿动的心。词没有写具体的奋斗历程,只写了阑珊灯火的酒肆和午夜风尘的歌楼,暗寓着年轻人的放纵、颓废与挣扎。“繁华似梦似青春”,当年追逐的理想之梦,青春之梦,已被残酷的现实所粉碎,成了一场真正的人生幻梦,消逝在城市的繁华中。最后一句“似你回眸一瞬”有两层含义,一个是在午夜的风尘里,在阑珊的灯火里,对多年奋斗的蓦然回首。另一个是当年登车远去的一刹那,对故乡充满柔情和不舍的回眸一瞥。“背对山间小镇”却还是忍不住“回眸一瞬”,镜头感特别强,特别动人。似乎在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真的不后悔吗?通观全篇,这一句最能触动我们柔软的心灵,让人几欲落泪。

  《少年游》是对大学时代的回忆。以“繁灯细雨,一地碎琼瑶”写烟雨朦胧的武汉三镇之夜,别有一种凄迷摇曳之美。词的重点在下片。一次学生时代的集体春游,大学生们来到水边湖岸,红伞、阳光和摇曳的花朵,映衬着他们青春的脸庞,触发着他们朦胧的爱情。“游女”用的是《诗经》中《汉广》的典故,“木叶”用的是《九歌·湘夫人》的“洞庭波兮木叶下”。这两个楚地故典,地点、事件都契合得天衣无缝。几十年之后的一个雨夜,这些菁菁校园中早已烟消云散的情感故事,又在一个归人的心头淡淡浮起,然后随着隆隆的列车而远去,让人不胜吁嗟,顿生今夕何夕之慨。

  李子词中,路、行人、灯火是惯用意象,表现了作者强烈的人生过客心理,而20多年的北漂生涯,无疑又极大地强化了这一点。

  三十馀年走过来。空茫剩得旧形骸。徘徊有涉安危界,坎坷无关上下台。 千万里,一双鞋。走山走水走长街。肩头著尽风和雨,偏是人寰走不开。(《鹧鸪天》)

  远山无数。无数风烟南北路。落日天涯。我是行人没有家。 青衫如故。如故童年乌桕树。噪晚归鸦。那串凌空黑火花。(《减字木兰花》)

  世间一片无情水。消磨多少青春气。卅载负行囊。明朝更远方。 火车如电抹。回首风烟阔。站站是生涯。行人没有家。(《菩萨蛮·东湖》其五)

  “肩头著尽风和雨,偏是人寰走不开”之沉痛,“站站是生涯,行人没有家”之漂泊,特别是“落日天涯,我是行人没有家”之浩大的苍凉和孤独,都是古人“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承继和延拓。就意境的阔大而言,“落日天涯,我是行人没有家”堪与陈寅恪先生的“四海无人对夕阳”相伯仲,不过陈诗更多地表现为政治气节,而李子词则更多地表现为人生慨叹。

  李子是一个有强烈哲学气质的词人,在相当一部分词作中,他将个体的生命意识,投射到宇宙、历史、人类文明的浩渺时空中,写出了堪称当代诗词里程碑的“人类词”。李子提出“人类词”这一概念[11],足见他的写作具有高度的自觉意识。“人类词”所表现的现代性,以及博大而深刻的终极思考,在古人词中是找不到的,在今人词中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对此檀作文有评论说:“当李子在旧体诗词里表现终极思考时,我们可以说这对于旧诗是一个革命性的突围。”[12]

  黑洞猫瞳,恒星豆火。周天寒彻人寰坐。我来何处去何方,茫茫幻象云中舸。 沧海沉盐,荒垓化卵。时空旋转飞光堕。小堆原子碳和氢(碳氢链是有机物的骨架),匆匆一个今生我。(《踏莎行》)

  在现代宇宙无限宏大的背景下,个体生命“奄忽随物化”,更加凸显了其渺小和短暂。“人生短暂,宇宙永恒”这一古老的终极命题,凭借现代的科学理性和哲学思考,李子作出了全新的诠释,实现了新语境下的审美和诗意。

  你到世间来一趟,他们不说原因。一方屋顶一张门。门前有条路,比脚更延伸。 一块石头天不管,你来安下腰身。远离青史与良辰。公元年月日,你是某行人。(《临江仙》)

  死死生生,生生死死,自古轮回如磨。你到人间,你要看些什么。苍穹下、肉体含盐;黄土里、魂灵加锁。数不清、城市村庄,那些粮食与饥饿。 跫音纷响之路,只见苍茫远去,阵风吹过。聚会天堂,谈笑依然不妥。是谁在、跋涉长河;是谁在、投奔大火。太阳呵、操纵时钟,时钟操纵我。(《绮罗香》)

  这两首都是李子的名作,路和行人再度成为词中的核心意象,但它们已经超越了具体的个人遭遇,而成为生命过程的一种普泛性隐喻。词中的“你、我”可以是古今中外任意个体的人,因此也就“衍化成了芸芸众生的共名”[13]。“大火”既可解读为个体生命终结时的焚化之火,又可解读为人类整体毁灭的大劫之火。李子在《科学三题之二·克隆人》中的两句诗“我我因因万万年,球火迸兮诸天灭”,或可看作上面这首《绮罗香》的一个注脚。马大勇评论《绮罗香》说“写人生况味,真实而近乎残酷至如此程度,无论古典诗史抑或新诗史上恐怕都是罕见的”[14]。

  下面这首词或许是李子词中争议最大的作品了。贬抑者认为造语儇薄,或认为指义不明。其实,这首词的意义不难寻绎,童话只是其表象,对历史的省思才是实质。

  你在桃花怀孕后,请来燕子伤怀。河流为你不穿鞋。因为你存在,老虎渡河来。 你把皇宫拿去了,改成柏木棺材。你留明月让人猜。因为你存在,我是笨童孩。(《临江仙·童话或者其他》)

  这首词很可能受了鹿虔扆《临江仙(金锁重门)》的影响,特别是“你留明月让人猜”,其实就是“烟月不知人事改”的另一个角度的表述。鹿虔扆作为亡国之臣,是以一种当事人的身份在抒写,其情感固然沉痛悲凉,却只是对一个覆亡朝代的凭吊,历史局限性显而易见。而李子则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将视野投射到广阔的历史长河中,其沉痛悲凉或不及鹿词,其冷隽深刻却显然过之。从词中可以看出,李子对以杀戮和兴亡为标志的历史持一种谨慎态度,他承认自己是“笨童孩”,猜不透历史的真相。但词中却表现了人本主义立场和悲悯情怀,这正是这首词的思想光芒所在。

  李子还有一首《临江仙》,视野更加辽远。

  你把鱼群囚海里,你跟蛇怪纠缠。你教老虎打江山。因为你高兴,月亮是条船。 然后他们就来了,他们举火寻欢。他们指认鼎和棺。他们摸万物,然后不生还。

  李子对这首词有一段自笺:“实际上,这是一首典型的‘人类词’。上片写造物主的‘布景’,下片写人类的‘走台’,把极其伟大而漫长的人类文明史,浓缩成一幕舞台剧。对于人类个体来说,人类文明当然极其伟大而漫长,但对整个大自然来说,却只是短暂的一瞬。火的使用,是人类文明的起点。鼎和棺是人类文明的两种代表性器物。人类直立行走,双手劳动,不仅改造而且创造万物。这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本质特征。但人类终将走向毁灭,文明越发达,离毁灭越近。有学者认为,现代科技其实是上帝给人类挖的一个大坑,以加快资源的消耗为代价,让人类如吸毒般无止境地追求发展,直到某一天资源与能源枯竭了,才猛然发现惊天大劫已在眼前。显然,这里的‘你’指大自然、造物主,宗教信仰者也可理解为上帝,‘他们’指人类。上片的鱼、蛇、虎,以及下片的人类,都是大自然的作品,是自然意志的体现。上片出场的动物们,为下片人类的隆重出场,起着‘暖场’作用。”[15]

  李子是人类未来的悲观主义者。“他们摸万物,然后不生还”,他把人类个体及整体,置于宇宙宏大的背景下,置于地球的漫长进化史程中,以凸显人类文明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从而产生浓重的悲剧感,也使他对生命意识的抒写,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中南大学宋湘绮评论说“李子以超乎常人的敏感,痴迷于对黑暗、远山、流云的终极追问,以自己对存在形而上的感知,体恤众生。”[16]

  李子词中还有一些完全采用新诗手法的作品,词意空灵飘渺,难以确解。对此宋湘绮评论说“以李子为代表,以新诗思维创作诗词的,则与新诗一起走向‘个人写作’,正在破碎中,拟合新的可能性。李子因为个体的境界、方法论的突破,走在诗词创新的前沿。”[17]

  我们来看下面三首词:

  亡魂撞响回车键。枪眼如坑,字眼如坑。智者从来拒出生。 街头走失新鞋子。灯火之城,人类之城。夜色收容黑眼睛。(《采桑子》)

  夜斑斓。乌鸦劫走玻璃船。玻璃船。月光点火,海水深蓝。 满天星斗摇头丸。鬼魂搬进新房间。新房间。花儿疼痛,日子围观。(《忆秦娥》)

  颓墙老屋。四下喑呜哭。鬼影缤纷相倒仆。生死那般孤独。 铁中颤响寒风。灯如朽夜蛆虫。我把眼帘垂下,封存一架时钟。(《清平乐》)

  这三首词或许本无确切所指,细味其字里行间,大低是一类关于生命与死亡的审美文本。李子曾在一个访谈中谈及《忆秦娥》“我也不知道它确切是写什么。实际上,它是这样一种诗:其文本只有审美价值和模糊的意义指向,却没有唯一的解读,或者说它可以有无数种解读。”[18]在另一个场合回答同样的问题时,李子引用了一首新诗来说明:“车轮辗过身体的一霎/我与许多花儿见面/那种音的美/我说不出来/我像婴儿一样微笑/你们怎么猜都可以。”[19]显然,这里的“花儿”隐喻迸溅的鲜血,而“玻璃船”则很可能是棺椁的一个隐喻。如此一来,这个“模糊的意义指向”就不难把握了。

  其实,死亡作为生命的终点,一直是唤起人类生命意识的最强大的刺激。李子词对死亡的强力抒写,是其生命意识的一个非常突出的体现。赣南大山里的巫蛊习俗和矿山频繁的矿难,使他在人生的早期就对生命和死亡有了一种别样的认识。上文提过的“聚会天堂”、“投奔大火”、“他们摸万物,然后不生还”,也都是抒写死亡的佳句。我们再来看几首巫蛊与死亡色彩浓厚的作品。

  炮响深山起矿灰。狐妖鸮鬼夜号悲。老巫独臂缠蛇出,悍匪双枪踏竹飞。 窿洞黑,祭牲肥。灵芝草长死人堆。剥离岭下挑砂路,白日阴风地底来。(《鹧鸪天》)

  大梦阴阳割了,居然疼痛生根。重来无复旧时真。用头颅走路,以骨血开门。 我子床头酣睡,我妻灯下凝神。洗衣机响灶煤焚。夜深邻里静,我亦一家人。(《临江仙·鬼故事某人矿难早夭,其宅遂传异事》)

  丫山高。云山高。锄药扪蛇木客巢。山山闻鬼鸮。 青龙挑。黄龙挑。 一担营生山路遥。烟深九里坳。(《长相思》)

  “灵芝草长死人堆”写出了矿山环境的惨烈。《临江仙》名曰写鬼实则写人,着重刻画了一位死难矿工的独自承受人生重压的妻子,写出了矿工的苦难,写出了人性,写出了感人的亲情与爱情。《长相思》则有着浓厚的巫蛊色彩。鬼鸮即猫头鹰,在当地传说中,它是一种不祥之鸟,一叫就要死人。木客则是古籍中记载的赣南地区特有的一种山中妖怪。这些词诡异阴森,充满死亡气息,但它们的底色却是爱与同情,是对这块土地上人们的深挚的爱,是对他们为生存向命运顽强抗争的深挚的同情。

  李子词中对死亡的抒写,还表现在对一些重大事故的关注。如《如梦令·“六一”儿童节写给大连空难罹难儿童》:

  再没飞机诓你。再没老师熊你。你住那房间,仍像咱们家里。孩子。孩子。过节也该欢喜。

  2002年5月,大连发生一起空难。当年报道,飞机坠海后,有遇难儿童的书包浮于海上。这首词即缘此而作。纯粹的口语,交谈似的口吻,仿佛家长对着孩子遗像的喃喃自语,正是这首小词能够打动人心的原因。

  李子还有一些词,写人类猎杀动物,与其将它们理解为佛教式的慈悲,毋宁把它们看作是一种寓言或隐喻。例如下面这首词,小动物的泣血控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今弱势群体所遭遇的种种不公甚至惨死的事件,其社会批判意义不言而喻:

  奔尽山崖终绝地,周遭枪棒森森。足拳身颤更声噤。夺吾皮与骨,饰尔帽和襟。 痛彻今生为弱种,血干不绝呻吟。不甘不解泪吞心。缘何天下土,无处不刀砧。(《临江仙·小动物》)

  三、李子词的言说技巧

  李子词能取得巨大成功,与其言说技巧密不可分。且看其词在下字用语和谋篇布局方面的特色。

  大面积使用现代语

  李子词向来下字以“野”著称,最引人瞩目的是大量现代语的使用。在中国传统文学中,词是一个很独特的文体,它专擅绮丽、纤柔、幽婉、绵邈的情感。缪钺先生曾概括词的四个特征:文小、质轻、径狭、境隐,并进而指出“词中所用,尤必取其轻灵细巧者,是以言天象,则微雨淡云,疏星淡月;言地理则远峰曲岸,烟渚渔汀;言鸟兽则海燕流莺,凉蝉新雁;言草木则残红飞絮,芳草垂杨;言居室则藻井画堂,雕栏绮窗;言器物则银缸金炉,玉钟翠屏;言衣饰则彩袖罗衣,瑶簪翠钿;言情绪则闲愁幽怀,俊赏芳思。”[20]千百年来,传统词发展出了一套独特的语汇系统,古文甚至近体诗的许多语汇都是不适合入词的,“以文为词”、“以诗为词”经常被人批评为“要非本色”。

  现代社会发生巨变,新事物、新语汇呈爆炸式增长,产生于农业文明的传统诗词,由于审美惯性,在抒写现代社会生活时已力不从心。这当中,“径狭”之词情况尤其严重,突出表现在现代语在词体中难以实现审美化。为此,李子提出了“审美增量”的概念[21],认为每个有作为的词人都应该有自觉意识,为词体的现代审美建构添砖加瓦。他一方面大胆使用“要非本色”的老词语,如写到动物,不再局限于“海燕流莺,凉蝉新雁”之属,而是将赣南山区的活物蛇、蟒、豹、狐、蚊、老虎、蝙蝠、鹞、鬼鸮、麻雕写入词中;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大量使用现代语。李子词偏白话的风格,适合于吸纳现代语,或者说现代语铸就了李子词的独特风格。下面这些现代词汇,在李子词中随处可见:地铁、薪金、手机、飞机、火车、短信、巴士、公交、单车、摩托、反腐、交代、伊妹、伟哥、银行、片警、碳、氢、氧、牛逼、猫腻、屁股、乳房、金钱、空气、绯闻,黑洞、恒星、彗星、丧尸、小平理论、末班车、写字楼、西红柿、方便面、白求恩、黄永胜、毛 、眼镜蛇、金钱豹、摇头丸、独裁者、红烧肉、二锅头、水泥窑、作秀、大神、小编、菊花(网语)、芭蕉米果、琵琶老鼠、赴圩、溜槽、堂客、满哥、罐笼、雷管、剥离岭、电机车、电石灯。它们有网络语、方言、人名、工业术语、科技术语、政治术语、涉性语、隐语和粗话。这可不是一般的现代语,大部分是现代语中极难入词的“刺头儿”。可以说,李子词的绝大部分作品,表现出了极高超的文字驾驭技巧。在李子笔下,这些桀骜不驯的“刺头儿”,服服贴贴地入词了,不仅格律严谨,文本谐和,而且具有强烈的审美效果。田晓菲称李子“突破了唐宋大师古老词汇的重围”[22],洵为的论。

  旧语的语义还原

  由于历史的层累作用,词的传统语汇附加了太多文化含义,成了一种文化符号,其指义逐渐偏离原来的实物。其好处是有利于审美和隐喻,坏处是造成了词的不及物、空心化,也就是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的“隔”。李子除了主张现代语入词,还主张对词的传统语汇“去魅归真”[23],即去除附着在它们之上的文化含义,让它们回归实物本义。例如“蛇”,在传统词中很少指生物学意义上的蛇,多数情况下,它是以“龙蛇、蛇虺、灵蛇、握蛇、斩蛇、金蛇、青蛇、白蛇、长蛇”等词语出现的。这些词语要么有典故,要么是某物的代称,要么是某种比喻。如“绿绮春浓,青蛇星烂”指剑,“金蛇能紫,玉蟾能白”指闪电,而“吉梦占蛇虺”则是贺人生女的滥俗之典,“斩蛇”也因汉高故事,道具感十足,与杨子荣打虎上山异曲同工。越到晚近,词语的文化积淀越厚,“附加值”越多,离实物也越远。而在李子词中,“蛇”已经“去魅”,打回爬行动物原形,如“巡山蛇眼镜,截道豹金钱”、“俱是云山斗蛇手”、“锄药扪蛇木客巢”、“长蛇并舞草飕飕”、“老巫独臂缠蛇出”、“毒蛇为酒竹为盅”、“毒蛇心地,繁花俱黑”、“竹敲忧鬼出,草响讳蛇爬”,等等。同理,传统词中“石”这个字眼如果单独使用而非作为器物的材质,则往往有或雄奇或险怪或清雅的审美意味,而在李子词中,多以“石头”的字眼出现,其指义也更加回落到它的常态。如“树林站满山岗,石头卧满河床”、“多少河流走过,石头睡在风中”、“果实互相寻觅,石头放弃交谈”、“春雨深宵大作,石头滚下山坡”、“让花欢笑,让石头衰老”、“红椒串子石头墙”等等,只有“刀衔绳渡石为庐”、“石翻傩鼓水翻弦”还带着一些险怪气息。

  以人物为中心

  绝大多数李子词,有人物,有事件,明白如话,生动如画,读完以后,就像在脑海里播放了一段视频。李子词标榜“有人有事,微电影化”,明确提出“尝试用‘电影思维’来写诗词,主要有三:画面感,客观叙事,虚构人物。”[24]。其词较少纯粹的写景议论,多数都有一个或多个人物,而且人物即使用第一人称,也未必是作者本人。李子词往往如小说电影一般,以人物为中心,把人物置于具体场景和事件中,有意识地刻画人物。我们只要回顾前面列举的那些词,不难得出这一结论。即便是那些思辨性的“人类词”,也把造物主、历史等人格化了,成了“你、我、他们”。如此一来,写景叙事便围绕“人”来展开了。我们再看下面两首词。

  下地回来爹喝酒,娘亲没再嘟囔。今天俺是读书郎。拨烟柴火灶,写字土灰墙。 小凳门前端大碗,夕阳红上腮帮。远山更远那南方。俺哥和俺姐,一去一年长。(《临江仙·今天俺上学了》)

  大城灯火夜缤纷。我是不归人。浅歌深醉葡萄盏,吧台畔、君且沉沦。莫问浮萍身世,某年某地乡村。 梦痕飘渺黑皮裙。梦醒又清晨。断云残雨青春里,赌多少、幻海温存。一霎烟花记忆,一生陌路红尘。(《风入松·出台小姐》)

  《临江仙》以叙事为主,画面感特别强,直如一部微电影,除了主角“俺”,对配角“爹娘”的刻画也特别传神,一个“喝酒”,一个“嘟囔”,只轻轻一笔,人物的形象和性格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如此刻画人物的功力,许多小说家也未必能到。《风入松》以人物的心理描写为主,叙事为辅。这些内心独白式的心理描写既符合又超越人物的身份,有一种人性的深刻,足以震憾心灵,引起普泛性的共鸣,同样极见功力。叙事和心理描写都是小说电影的惯伎,由此可见李子对小说电影的借鉴,以及“以人物为中心”的结构谋篇之法。

  李子甚至进一步提出了“整体虚构”和“大诗”的构想。“诗词作为文学之一种,为什么不能整体虚构呢?小说电影做得,诗词为什么做不得?……诗词与小说电影应该一视同仁,都是可以整体虚构的。”“小说电影中的人物的年龄、身份、性格、品行可以有变化,人物之间会发生各种关联和矛盾冲突,诗词因为篇幅短小,不可能在一首诗词中完成这种变化,但是否可作这样的理解和处理:每首诗词相当于小说电影的一个片断,把所有这些片断串起来,构成一首‘大诗’。这首‘大诗’相当于一部较完整的小说或电影,这当中人物可以有年龄、身份、性格、品行的变化,也可以有各种矛盾冲突和各种人物关系。显然,这种‘大诗’与目前通行的‘组诗’是有很大不同的。”[25]李子说,他目前正在着手写作这样的“大诗”,实际上是“大词”,就是用几十首词,来写一个矿工家庭的悲欢离合[26];针对有人担心这种整体虚构会导致伪诗词,李子反驳说“艺术的真实不能等同于生活的真实。全世界都知道小说电影是虚构的,但没人说它们都是伪的。”[27]李子的这些构想,实质上是要打通诗词和小说的壁垒,这是具有革命性的思维,苟能成功,将是当代诗词发展的一个里程碑。

  李子词的这些特色,根源于他的诗词文学本位论。他认为,目前诗词界普遍存在一种糊涂认识,就是把诗词与书画并列视为传统艺术,而没有让诗词回归它的文学本位。文学即人学,不同文体虽各有擅场,但都要关涉人生,关涉当下,关涉世道人心。只有在这个问题上拨乱反正了,当代诗词大规模回避日常生活的倾向才能根本扭转,诗词如小说般虚构也将名正言顺[28]。对此,宋湘绮认为,李子在行吟、写实的诗词阵营,第一个提出虚构的概念,提出诗词要回归文学,这使得李子成为词史新变的代表人物;但是李子词存在一种破碎无解的缺陷,这是因为李子在向传统突围的同时,并没有确立新的文学价值观,因而无法走向“彼岸”。“李子的确正在践行诗词文学化的创作理念,‘虚构’使李子词焕然一新,实现了文学性的两大要素,但‘文本’的定义是具有文学性的三个基本要素:新颖性,完整性,虚构性。……(李子)在‘完整性’上‘跌了一跤’”[29]

  全面深度及物

  所谓“及物”,是指写词要有质感,抽象的情思要用可触摸可感知之物来表现。李子批评当代诗词最常用的两个词语是“无事,不及物”[30],为此李子提出了著名的“以物证心”说:“在诗词中尽量多做客观白描,尽量少用价值判断和抽象概念。好比一部故事片,自有它要表达的主旨,是谓‘心’,然而这个‘心’却要尽量让观众通过故事本身来体会,而不是时不时地弄出一堆画外音、解说词来。”[31]前举《木兰花·挖冬笋人》中的“黄泥朽叶两层深,皴面佝腰乌十指”原作“茁然有笋似埋钉,一片绿云吹不起”,单论审美,后者似更加空灵飘逸,而前者略显质实。但李子觉得,前者接地气,无长期挖笋经历者不能道出;后者只是才子机灵语,因此取前者而弃后者。

  为实践这种创作主张,他对一些旧作做了修改。如《清平乐》“那时真好,黄土生青草”改成了“一村老小,黄土生青草”,把价值判断“好”改掉了。《浣溪沙》“百岭森罗岚抱日,一溪轻快水流天。者般风物并童年”,李子认为“者般”云云是作者跳将出来的“画外音”,于是改成了“杜鹃红遍小村前”。[32]李子词大面积地采用了这类白描,即李子所说的“客观叙事”,主观的议论和抒情在李子词中难得一见。而李子词真挚的情感,潜藏在这种不动声色的白描中,更觉沉郁。

  李子词的及物还表现在炼字上,不仅炼动词,还炼名词。李子应该是当代最重视名词的词人。李子炼字特别强调画面感和感官效应,声称“感官高于大脑”、“我要的是将字死死地摁在地上,不让它飘浮起来,不让它形而上。”“比如‘湘帘、吟眸’等字眼,我一般不用。这里的‘湘、吟’等字,虽然颇为雅致,却毫无质感,成了浪费字节的浮字、废字。”[33]“湘帘”在当代词里确乎只是一个雅称,与产地和材质无关,“帘”这个意象并不会因为加了“湘”字而变得更丰富更生动。再如《风入松》(南风吹动)的“草虫晴野鸣空寂”的“草虫”,原作“昆虫”,李子认为“昆”字不能提供画面和感官效应,于是将“昆虫”改作“草虫”。草虫不仅有《诗经》“喓喓草虫”的典实,更主要的是“草”有视觉效应,人们脑海中会浮现一幅昆虫在野草中鸣唱的画面。“昆虫”只有“虫”字及物;“草虫”则“草”和“虫”都及物,及物的广度和深度增加了。正因为不放过任何一个字,全面深度及物的李子词,几无一个废字。

  巧用对仗和比喻

  李子写词,既引入现代手法,又善于用传统技巧,大力熔铸,妙手翻新。

  对仗,本是传统的常用技巧,李子词活用之,巧用之,将本来有些刺眼的现代语诗意化、审美化。如“驱驰地铁东西线,俯仰薪金上下班”,是李子词中的著名对仗,非唯“东西线”对“上下班”之工,更在“地铁”对“薪金”之妙。“铁”对“金”自不必说,妙的是“地”对“薪”,地者,土也,薪者,木也,五行相对,看似无意,实则狡黠之极。“蛋在生前多白扯,肉于死后便红烧”也是李子词中的名对,妙在巧用俗语和对火葬的戏谑。“笑毒蛇心地,繁花俱黑;雄鸡脑海,旭日先红”,巧用扇面对。前段用了蛇类视力弱的生物学知识,后段将“雄鸡报晓”作了极见功力的诗意化、审美化处理。而且“心地”对“脑海”甚工,因其为“地”,故发繁花,因其为“海”,故升旭日。合物理,见灵心。

  比喻,虽是常法,如出新出奇,也能体现作者想象力的不平凡。李子词中新奇独特的比喻兀自不少。如,“秋雨三千白箭,春花十万红唇”,是李子的名句,“多么精警动人的比喻!红艳的花瓣与红艳的口唇相曡映,令人顿觉口唇多了花朵的芬芳与妩媚,花朵多了口唇的柔润与性感,而且‘十万红唇’,那是怎样热烈的景象啊!”[34]“芭蕉树下话当初。繁星天上字,一夜一翻书”,将天幕比作书页,将繁星比作书上的字,将人生比作一本书,这本叫“日子”的“天书”,每天只能翻一页。这一比喻将书、夜晚、繁星、人生四者巧妙地联系在一起,情之深、理之妙、辞之美合于一体。其它如“炊烟高起乱花中,遥似花妖捉笔正描红”、“叹半生风雨,回车只梦;满城灯火,噬夜如筵”、“噪晚归鸦,一串凌空黑火花”、“推太阳,滚太阳,有个神仙屎壳郎”、“千年云雨只巫山,回首乱峰如砍水如缠”、“碌碌闲闲,生计泉台买路钱”等等,都新奇巧妙,未经人道。

  几乎所有传统和现代的审美技巧,都可在李子词中找到应用实例,远非上举二项所能囊括。不妨再举几个较新异的例子。如“他们摸万物,然后不生还”的语言张力;“树林站满山岗,石头卧满河床”的拟人,“红果摇枝风串串,青瓜藏叶水坨坨”的颠倒语序,“一网消磨黄永胜,三餐俯仰白求恩”的词语解构,“大地长天寒欲暮,万千灯火西流去”的现代科技视角,“对花她却喊人名,喊得花多并蒂岭多晴”的民歌式谐音,“南风吹得园田暖,吾子弦歌领此州”的春秋笔法,“半村烟起半村眠,屈指红霞烧去梦三千”的能指偏移等等,不一而足。

  四、余论

  本文梳理了李子词的两条主线。这两条线,不是平行线,而是相互作用、相辅相成的。日常生活是基础,是底蕴,是土地,生命意识是升华,是高度,是天空。这两条线,凸显出李子从日常生活抵达生命意识的质变轨迹,凸显出一位普通诗词爱好者一跃成为当代杰出词人的质变轨迹。

  当代诗词最大的问题是内容远离生活,情感不合常人,这当中词的问题又更为严重。见花飙泪的柔弱,仗剑天涯的粗豪,终老林泉的标榜,爱国为民的口号,凡此种种,难免给人夸张失真的感觉。李子词一扫时弊,逆势而书,其情感真而挚,朴而深,浩大而苍凉,读之足以心为之痛,泪为之落。这与大量的拟古之作不可同日而语,即便方之以当代一些“新派写作”,也存在质感上的差异。当代大多数新派诗词,褒之者或可谓“清新可喜”、“趣味盎然”,贬之者亦可谓“轻浅”、“滑易”,褒之贬之,实则一体两面。李子词不能说完全避免了此类缺陷,也有少量粗糙、流滑、炫技的问题,但绝大多数作品饱含深情,沉厚内敛,用笔节制,其佳作比例之高,在当代诗词中是罕见的。传统词长于描写短于思辨,在这点上李子的“人类词”极具革命性。它将诗词的思辨性和现代性,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是真正有深度的大词。李子词语言偏白话,时而流美,时而生新,无僻字,无涩语,有着强大的文本亲和力,许多篇章令人过目不忘,一读成诵。他对言说技巧多样性的拓展,对现代审美的构建,贡献甚大。李子的写作还有着高度的理论自觉,提出了一系列理论主张,诸如以物证心说、审美增量说、文学本位说、微电影说、整体虚构说、大诗说等等,这些理论对整个当代诗词都具有启迪意义。还值得一提的是,李子词的格律声韵甚为严谨,这在当代新派诗词写作中也是难能可贵的。总的来说,李子词是一种深入命运与情感的极度个性化写作,是在内容、情感、思想、技巧、审美、创作理论等整体架构上超越于时代的开创性写作。李子这匹突然出现的黑马给面临困境的当代词坛带来了太多的震憾和启示。李子词的全部意义,也许现在还无法作出准确的评估。本文的梳理和评析,权作众多争议声中的一家之言。

  (原载《新文学评论》2018年第1期,注释略)

  附:目前学术界以李子诗词为专门、主要或重要讨论对象的长文(万字以上者)

  1 檀作文(北京大学文学博士,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颠覆与突围——“李子体”刍议》, 《中国诗歌研究通讯》2004年秋季卷

  2 田晓菲(Tian Xiaofei)(美国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

  (英文)Muffled Dialect Spoken by Green Fruit: An Alternative History ofModern Chinese Poetry,《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Culture》 , 2009 , 21 (1) :1-45

  (中译文)田晓菲著,宋子江、张晓红译,《隐约一坡青果讲方言:现代汉诗的另类历史》,《南方文坛》2009年第6期

  3 马大勇(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网络诗词平议》,(《文学评论》2013年第4期)

  4 宋湘绮(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哲学博士)

  《新世纪词创作审美问题研究》第二章(新世纪词创作的审美贡献)、第三章(新世纪词创作的审美局限),华中师大出版社2015年11月

  5 裴涛(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客座教授),王兆鹏(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词学研究会会长)

  《命运与情感的超时代书写——李子词的艺术个性》,《新文学评论》2018年第1期

  6 杨治宜(德国法兰克福大学汉学系教授、比较文学博士),马大勇(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英文)《Classicism 2.0》(古典主义2.0),拟发Frontiers of Literary Studies in China (中国文学研究前沿),2018年第2期

  7 张一南(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静止与流动之间——李子词词牌偏好研究》,2017年12月中南大学“第三届当代诗词创作批评与理论研究青年论坛”论文,待刊

  8 罗海智(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中文系博士生),指导教师:寇志明教授(Prof. Jon Kowallis) 、郑怡教授(A.Prof. Yi Zheng)

  (博士论文、英文)From Lu Xun, Nie Gannu to the Lizi Style: Exploring the Thread ofthe Contemporary Development of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从鲁迅、聂绀弩到李子体——探寻中国旧体诗的现代发展脉络》)(待完成)

  9 马大勇(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近百年词史》第三章第二节《“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论李子词》(待版)

  注:此文或与《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网络诗词平议》一文中关于李子诗词的内容有较多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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