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奥运志愿者王一：冷门项目上，做中国队唯一的助威者

　　原标题：东京奥运志愿者王一：冷门项目上，做中国队唯一的助威者

　　顶着一浪接一浪的争吵抗议，东京奥运会在五年的漫长等待后终于如期举行。开幕式导演被辞退、奥运村条件堪忧、运动员确诊新冠，奥运健儿们摘金夺银的喜讯和种种负面新闻交织在一起，让这届的奥运会变得极为特殊。而日本政府的声誉也像是奥运村里的纸板床，在塌与不塌之间反复摇摆。王一是在东京生活了9年的湖北人，三年前，她怀着2008年种下的奥运梦报名成为东京奥运的志愿者，不料疫情使得一切横生波折，她所经历的奥运会与少年时憧憬的北京奥运大有不同。

　　东京奥运会的筹办情况究竟如何?在比赛现场为中国队员提供帮助是怎样的体验?日本国内又是否因为奥运会而“民怨沸腾”?让我们跟随着她的视角，走进全球争议中心的奥运赛场。

　　搜狐知世：你为什么想去做东京奥运会志愿者?在成为志愿者之前，需要经过哪些流程?

　　王一：当志愿者跟我小时候的梦想有点关系，08年北京奥运会给人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当时我还在上初中，就想当一个“国际化”的人，想参加奥运会。后来来到日本上学，2013年东京申奥成功，就正好是一个特别好的机会。

　　东京奥运会志愿者选拔的流程挺长的。2018年12月份，我就在网上报名了，到了2019年3月份，有一个面试加上Orientation(指导会)，主要问问你以前做志愿者的经历，看看报名者的整体交流能力。当时还没有疫情，日本全国上下都非常期待奥运会，大家都踊跃报名参加。2019年10月份有第二次的说明会。那一次之后，理论上到2020年3月，会分配工作地和岗位，然后就是研修、制服发放和开始工作。

　　后来因为疫情，整个流程都被推迟到了2021年。今年3月，我原本被分配到了横滨的足球赛场，负责帮观客检票、检温、消毒等等工作。但是因为今年没有观客，所以在我准备去现场研修的前两天，组委会发邮件告诉我们，这个部门的志愿者全部都没有工作了，然后就把我调剂到了远在静冈县伊豆市的山地自行车赛场。

　　伊豆山地自行车赛道(图源：新华社)搜狐知世：所有没有工作的志愿者都会被调剂到别的岗位吗?

　　王一：没有。据我目前了解的情况，我们Event Services(活动服务)的志愿者有16000人被取消了工作，还有3万城市志愿者被取消了工作，就是在城市地铁站入口提供帮助的人。现在赛程已经过半，但很多人还没有收到调剂的消息，组委会只是跟他们说“有空缺的时候再找你”。

　　4月份的时候我们收到了组委会的邮件，说海外志愿者这次全部不可以入境。然而我在山地自行车会场见到的外国志愿者非常多，很多技术支持人员也都是西方面孔。但他们也不是从海外直招的海外志愿者，而是日本国内各大人才派遣公司、运营商派过来的，一直都在日本工作的人。

　　搜狐知世：从奥运会开始之前，就有很多相关的负面新闻报道，奥运村的生活条件、开幕式筹备不尽如人意等等。作为志愿者，你所观察到的东京奥运会筹备工作做得怎么样?

　　王一：我这三天实地去看了以后，确实觉得筹办上面问题还是比较多的。首先从志愿者方面来说，因为受到疫情影响，大部分培训都变成在线的形式。他们做了很多的视频，让我们到一个网络平台上去学习，但是这样一来，有些人就根本没有看。所以现场工作的时候，看过的人还好一些，没看过的人完全什么都不知道，站在那里显得手足无措。尤其是一些六七十岁的日本“老爹爹”，仿佛完全是为了纪念拍照过来的。这也说明这次疫情确实让志愿者们的前期准备没有做好。

　　第二点，我这次去的是伊豆的山地自行车越野赛会场，要经过一段盘山公路才能到达山顶的主赛场。为了奥运会，日本原定计划把原来很窄的盘山公路拓宽，去迎接外国人，容纳更大的人流量。但是现在一年的延长期都过去了，拓宽的地方还在建设中，木板排好了地基也打好了，但是最终没有铺好。我们组有个伊豆的当地人，她就跟我吐槽，这已经做了几年了，但是只做了一半就不管了。

　　第三点，刚才说到现在很多志愿者都是在家“待机”的状态，没有工作。但我在山地自行车会场的时候，山地自行车组织委员会居然跟我说希望我延长服务，接下来去做他们室内自行车的志愿者。我就不是很理解，我说不是很多人在家“待机”吗?他说：“志愿者很多，但是会外语的很少。”那么可能也说明他们之前并没有统筹好，没有针对性地招人。

　　伊豆山地自行车赛场(图源：受访者)搜狐知世：在防疫方面，你觉得东京奥运会的措施是否足够完善?

　　王一：客观上来说肯定是做得不够。像我们志愿者统一组织打疫苗，原计划肯定是大家全部打完再去参加奥运会，但是因为疫苗调配比较慢，第一次打疫苗是6月30号开始。我第二天就去打了，已经算是最早的一批。按照4周的时间间隔，第二针本来最早是7月29号可以打，但是他的第二批疫苗又晚了两天才到，所以我7月31号才刚刚去打了第二针。但是我的志愿服务都已经结束了。

　　疫苗没到位，肯定说明他没有提前做好准备，但之所以我没有拿出来讲，是因为我如果去自己居住的社区里预约疫苗，9月之前根本预约不到。反而是作为奥运会志愿者，起码现在优先让我接种了。从这一点看，我只能说日本国家整体的疫情应对非常慢，非常非常慢。

　　搜狐知世：奥运期间东京新冠单日新增确诊人数激增到三四千人，菅义伟22号又宣布了紧急状态，这对你们的生活有影响吗?

　　王一：完全没有影响。日本的紧急事态宣言一次不如一次了，这一次的紧急状态事实上完全没有约束力。我今天出门上班，车站跟平时一样人挤人。这是第几次紧急状态宣言了，第五次?我自己都数不过来，太多了。

　　搜狐知世：他没有强制性的措施是吗，相当于一个建议性的警报?

　　王一：对，相当于呼吁。他唯一强制的就是饮食店。晚上八点以后不能营业，饮食店不提供酒类。这是我们能感受到最强的措施。

　　至于东京的新增数字跟奥运会有没有关系，我也不好说。每天小池知事都会开记者会，记者也会每天怼着他们问“你觉得这跟奥运会有没有关系?”政府都是说，这个跟奥运会完全没有关系，说各车站的人流量也已经减少了，就希望大家尽量在家，奥运会正常办，完全不受干扰，这个是可防可控的。

　　搜狐知世：描述一下你志愿服务的主要工作内容吧!工作强度怎么样?

　　王一：我这次去的是伊豆的山地自行车越野赛场。越野赛这个赛场有点特殊，它是要沿着山路骑，每一个人基本上都会摔倒，反复摔。我们的岗位叫做FOP，志愿者站在赛道的不同站点上，每当选手通过，就吹笛子提醒下一个站点的人，同时也要注意运动员的受伤情况，随时准备叫救护队

　　FOP内还有ACP组，就是我一直负责的部分。什么叫ACP?主要是负责在赛场口维持秩序，以及辅助运动员。我们会站在通道里检查挂牌，运动员早上入场，以及前往起跑区的时候都要经过我面前，他们拿的是蓝牌子。有些拿红牌子的媒体会想混进去，这时候就要把他拦下来。另外就是要防止运动员进入观客区域，因为运动员是不允许和观客接触的。

　　东京奥运会志愿者伙食，每天志愿者的午休时间只有30-40分钟 (图源：受访者)我一共在赛场上服务了三天，第一天是公式练习，就是官方练习时间，后面两天分别是男子和女子的决赛，都是从早站到晚，特别累。而且由于会场分工不明确，我相当于一个人干了两份活儿，有FOP的体力活，另外因为我会中、英、日三语，所以还兼任了翻译的活儿。比如现场只有我一个会中文的工作人员，中国选手带来的组里也只有一个女孩子会讲英文，其他人英文、日文都不会讲，所以我两天都给中国队员做了一些现场的翻译帮助了他们。

　　搜狐知世：你给中国运动员提供了什么帮助?

　　王一：这个说起来还挺有意思。山地自行车越野赛是这样，运动员要骑车沿着赛道绕圈，原定男子组是10圈，女子组是6圈，但是女子比赛当天日本刮台风，就改成了5圈。在这个过程中你怎么样都行，骑过去也可以、推过去也可以，运动员摔倒了，只要他自己说我还行，那他就可以继续坚持。唯一会让你出局的理由是，你的速度不能慢于第一名80%。什么意思呢?比如第一名骑完第一圈用了10分钟，那么你必须要在18分钟以内完成第一圈，否则就会被淘汰。因为太慢了可能会被第一名“套圈”，发生危险。

　　中国的两名选手都没有完成比赛。女子组的选手还骑了蛮多圈，是第34位淘汰。男子组的选手也提前退赛了，而且他还摔了，虽然没有流血，但是很明显地腿在哆嗦。他退赛以后想回到休息室去，但是休息室的门锁了。当时大家都去看比赛，休息区那边人手不足。他就退回来用中文问我同事，我同事懵了，只好把我叫过去。我就去找相关的技术支持，帮他要了钥匙。

　　他下来的时候人已经虚脱了。当时很多人看到他腿在发抖，就很害怕，说要不要叫救护队。我就比较亲切地问他说你需不需要救护人员，但是他说他没事，不需要。

　　后来女子组比赛之前，一个穿着中国队制服的男生拿着翻译机跟我同事讲话，我同事就把我叫过去了。他说赛道中间有一段“樱花道”，公式练习的时候有一块石头上面搭了木板，但是男子组正式比赛的时候木板被撤掉了，运动员要直接跳下来。他就问女子组正式比赛的时候，木板是不是也会被撤掉。

　　这个问题我们是不懂的，所以我找人帮他去问，找到了一个赛道技术支持的工作人员。我怕有一些专门的用语我不了解，就跟中国队的男生说，如果你会英文的话，你们直接沟通比较准确。结果他说不管日文英文，他全部在用翻译机。我就努力帮他们都翻译了一遍。赛道支持的技术人员打印了一张女子赛场说明书，告诉我那块木板不会变化。

　　其实在男子组的比赛之前，会场已经用广播通知了正式比赛中，在某某赛段我们会有以下变化，但是可能我们的队员没有关注到这个信息。

　　据我观察，中国代表团有两个运动员，两个运动员辅助人员，加上教练，一共是6个人。运动员比赛的时候，有些工作人员就会去买礼物。我们就看到运动员全程自己准备热身，自己上场比赛，自己转圈圈骑车，退赛以后就背着轮胎回家了。但是就是这么不被关注的项目，我们的运动员还是勤勤恳恳、一个脚步一个脚步地完成比赛，我觉得他们的精神不输任何外国选手。

　　女子组比赛的前一天我还去搜索了一下，我们的女运动员拿过亚洲冠军，但是比起一些强势国家，比如瑞士、西班牙，体力、技术、装备上都还有一定差距。所以我也希望我们的选手首先能够完成比赛，然后希望有一天他们也能像刘翔拿冠军一样，突然被大家关注到。

　　伊豆山地自行车会场的纪念品商铺 (图源：受访者)搜狐知世：身临其境看奥运的感受和在电视机前看比赛有什么不同?

　　王一：现场看和电视看的感觉差别太大了，真的太大了。第一点，这种冷门项目的话，像中国就只派了6个人过来，连在现场帮他们用中文助威的人都没有。只有一些日本人或者一些“见人就喊”的观客，会在他们骑过来的时候说“耶!加油!China!加油!”但是没有真正的中国观客，后勤团人数也不够。所以我在现场去帮他们助威的话，我感觉起码真的能够，传递(一些力量)到他们的心里。

　　第二点，在现场看的视觉冲击很大。在电视上看报道的时候，焦点更多地聚焦在前三名身上，其它运动员更多地是在他们冲过终点、很激动的时候才会有镜头。但是在现场的话，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辉煌的一面，更多地是看到他们在练习中摔倒的样子，赛前用尽全力准备到最后一刻的样子。这么热的天，他们汗如雨下，甚至在我们面前就直接把衣服脱下来。女子比赛之前大风大雨，很多人赛前训练的时候都成了泥人，但还是在全力准备。

　　还有一点，上届里约奥运会的冠军舒尔特(Nino Schurter，瑞士自行车运动员)，这一次大家都对他的期待特别高，在第三圈的时候，他还从落后的位置骑到了第三位，但是最后他拿到了第四名，差一点点就能拿到奖牌。他是老将了，从08年的时候就开始参加奥运会。结束比赛的时候，他从我面前经过，然后我就跟他说“辛苦了”，我看到他眼睛里都是泪花。

　　伊豆山地自行车现场(图源：受访者)搜狐知世：你所观察到的日本国内舆论氛围怎么样，民众对于日本政府的奥运决策是否有不满?

　　王一：现在奥运会已经是日本国内的绝对热点了，打开电视，95%都是关于奥运或者奥运对疫情的影响这类的主题。我觉得日本人很矛盾，一方面他们很想看奥运会，开幕式那天观众不能入场，他们就在代代木公园外面打地铺看，他们也会穿着志愿者的衣服去参与奥运，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又随着大流去骂。日本人的不满主要集中在疫情方面，网上有很多人说：“我们每天都在紧急状态宣言，要我们不要聚众，不要外出，但是奥运会可以照常开，可以聚众，奥运会为什么有这样的特权?”

　　这一次奥运会又正好跟他们9月份的大选挂钩，所以野党希望奥运会办得越失败越好。如果失败的话，他们就能够拿更多的选票，所以他们也会进行“找营销号”一类的操作，去引导舆论风向。

　　不过即使没有野党，菅义伟政府上台之后也没听到什么好话。网上所有人都在骂他，比安倍在任的时候骂得还要厉害。2012年安倍上台之后，在经济上提出了“三支箭”的政策，确实让日本经济往非常好的方向发展，包括疫情之前每年到日本的游客超过2000万，股票市场也持续上涨。东京奥运会号称是“史上最贵的奥运会”，研究人员预计这届奥运会总共花费280亿美元(知世注：约合2兆7578亿日元，数据来源《福布斯》杂志)以上，这个钱是哪来的?2012年东京之所以申办奥运会，就是因为东京都都民上交的税金达到一个“黑字”，东京都有钱了。但是奥运会因为疫情拖了一年，再加上贪污、门票收入缩水等等，现在亏损特别大，完全是填补不了的漏洞。

　　自从我来到日本之后，税率就一直在增长，本来消费税是5%，2018年变成8%，隔了一年又变成10%。每一年税率越来越高，但是工资没有涨。奥运会结束之后，我们预期税金又要上涨，其实就是让东京都都民去帮政府填坑。从这个角度来说，很多民众已经不太开心了，甚至有很多人想“逃离东京”。所以对于普通日本民众来说，还有一个很大的担心点，就是奥运会之后日本的经济究竟何去何从。

　　东京奥运会开幕式，无人机组成的地球(图源：网络)搜狐知世：你自己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去举办奥运会值得吗?

　　王一：关于奥运该不该办，主要的舆论争议焦点是在疫情方面。但是以日本目前的疫苗接种速度，如果没有了奥运会，它的疫情就能够得到控制吗?我个人认为也不好说。就这一点来说，我觉得办奥运会非常值得。它能够说明人类在这样一种环境下，还能跨越重重困难，举办全世界人的一场盛会。“传递希望的火种”这个目的，它已经达到了。

　　另外，取消一届奥运会，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只是有点遗憾，但是对于运动员来说，可能就直接错过了这辈子唯一一次拿金牌的机会，只是延期一年的话，还能让很多运动员达成运动生涯的目标。它现在让运动员成功地在舞台上展示了自己，拿到了荣誉，如果单纯地从运动员的角度来看，我认为它非常值得。

　　王一和赛道技术支持人员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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