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寿宴当日,府里多人中毒身亡,养子房内丫鬟道出其中玄机

大千世界 175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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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庭正致仕前是从大理寺正这一位置上退下来的,在任期间刚正不阿,官声清明,为人又极其低调,不喜铺张,是以往日一概人情往来,张庭正皆以身子骨不爽利推却了,张府少见有同朝旧友上门拜访,颇有些门庭冷清。

  事实上,张庭正在任时,便不忌惮得罪权贵,那些个王公贵子犯事的,没少在他这踢铁板,故而往日便说不是张庭正为人低调,怕是人情往来也本就少。

  如今朝中巨变,时阁老自内阁退了,官家又决心整顿吏治,新进的京官中不乏寒门,此番张大人七十大寿,人言七十古来稀,今日张府是前所未有的热闹,上门贺寿的多是些清流一派,少有当朝权贵,顾衍之亲自携夫人前来为张大人拜寿时,反倒令人侧目了。

  要知道,张大人的脾气最是古怪,不屑与小人为伍,顾衍之此人,乃是官家近侍,为天子耳目,以阉人之躯弄权,一贯为清流寒门不齿,见他亲自携礼前来贺寿,众人大多碍于情面不曾口出妄言,也不乏有人担心张大人会当场把顾衍之的礼轰出去,弄得收不了场……

  外人如何想的,赵玉卿不知,此刻张庭正正摸着赵玉卿送上的金桃乐呵呵地笑了许久,一副果然如他所料的表情:“你啊你啊,我昨日还与子敬戏言,说今年玉丫头一准捧着一把金灿灿的寿礼来。”

  张庭正说的是张府二公子张轼,字子敬,心境颇为自在脱俗的一个人。

  来见张庭正前,赵玉卿还有些紧张,怕露了怯,倒没想到,张庭正丝毫未看出端倪,仍旧待赵玉卿亲近和蔼,赵玉卿也只觉得亲切,被他拿戏言笑话了,也不觉得掉面子,反而面不改色一脸认真地建议道:“老师应该多囤些这样的东西,实用。”

  张庭正一听,笑得停不下来,胡子直颤:“你看看你看看,你果真一点未变,从前我笑话你送人礼不是金就是银,不嫌俗气,你便说那些精贵的不实用,这东西好看又实用,不论盛世乱世都是好东西。”

  张庭正虽待赵玉卿热络,但也不知道是无意还是刻意,颇有些冷落顾衍之,未曾与他多交谈一句,反倒是顾衍之始终面含淡笑,长身而立静静陪在赵玉卿身侧,一派宠辱不惊的模样,半点不觉得下不了台,直到这会儿,张庭正才若有所思地多看了他一眼。

  恰在此时,前头来报,说是吏部侍郎郑必郑大人前来贺寿了,张庭正微微抬眉,觉得诧异,随即邀顾衍之道:“今日倒是来了几位稀客,没想到老夫活了这把年纪,也有这般门庭若市的时候,顾大人,随老夫一道去前厅看看吧?”

  要说那郑必,从前张庭正就不曾与他有太多交集,往后怕是更不可能有,他来贺寿,着实让人意外,倒也不是郑必是个多大的人物,他爹最近风头正盛,乃是时阁老退下前,给官家上了一道荐言书举荐任用的当朝右相兼枢密史。

  席面是男女不同席的,张庭正和顾衍之走后,赵玉卿便让人领去和贵妇小姐们凑在一块,对这些贵妇小姐而言,赵玉卿着实是生面孔,也不知是谁多舌,小声说了句:“这位是不是就是前些年被指给那位对食的?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

  一时间,贵妇小姐窃窃私语,有怜悯同情的,有私下议论笑话她的,赵玉卿就跟没听到似的,旁若无人地坐在席位上,往自己碗里夹糯米点子。

  也不是她脾气好,能像顾衍之那样做到宠辱不惊,实在是这,这糯米点子……怎么越吃脸颊越热。赵玉卿一张严肃的小脸上,悄无声息地浮上一抹茫然,杏仁圆眼中有太多的困惑,她们叽叽喳喳在说什么?

  正觉奇怪,那些个贵妇小姐怎的说着说着还时不时朝她这看几眼,赵玉卿面前那一桌子忽然让人掀了,汤水洒在那些贵妇小姐衣裙上,惹得尖叫连连,继而便见一长得高大,脸部的皮肤却晒得奇黑的中年男子气呼呼大骂道:“你们不许说玉姐姐坏话!你们这些多嘴长舌妇,舌头要被割掉的!”

  众人吓了一跳,本要发作,见那中年男人喊赵玉卿“玉姐姐”,说话时又一脸呆滞天真,眼神不大灵光,大伙儿都回过味来了,知道这是张庭正那幼年烧坏了脑袋的傻儿子,张府大公子张折柳!

  面前的桌子被掀,赵玉卿手执着空荡荡的筷子,也是一脸茫然,还没吃几口呢,怎么忽然的,就被掀了……

  眼见着那张折柳又要去掀别的桌子,忽然让急急追来的人给抱着腰死死往后拖,匆匆赶来的张二公子张子敬这才朝着在场众人拱了拱手,替兄长道:“失礼了,子敬这就带兄长离开。”

  说罢,还不忘让人快快将席面重新摆上,张府无主母,只好又请女眷中德高望重的,帮着照料。

  赵玉卿听着这声音,也随着抬头茫然地朝他看去,同张大公子不同,张二公子张子敬一言一行碍于礼数,一丝不苟不曾出错,但仍让人觉得举手投足间有行云流水,眉目淡雅,不为欲求所累,自有一份从容雅致世外之风,仿佛他若不是在这,便该是骑着青鹿游于山林的淑人君子。

  大概是察觉到赵玉卿在看他,张子敬收回视线时,又与赶来的女使低声交代了几句话,不曾与赵玉卿有过多的交谈便连哄带骗地将张折柳给哄走了。

  直到这会儿,才有女使来到赵玉卿身边,边为她布菜,边特意提醒了句:“顾夫人,那糯米点子是酒酿的,您少吃些。”

  一个女使哪会越矩同宾客说这些,况且还知道赵玉卿吃个酒酿糯米点子都能迷糊,赵玉卿现在虽然反应有些迟钝,但基本的判断能力还是在的,想来是张子敬走之前看出了她的不对劲,找了个女使格外照顾着的。

  席面恢复后,刚才发生的事仿佛只是个小插曲,赵玉卿有人特意照料着,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不多时,前头有七八个人高高扛着个面点做的热气腾腾的巨大寿桃在肩上,从女眷席面不远处的回廊经过,是送往前厅的方向去。

  这么大个寿桃,着实少见,女眷这也是伸长了脖子,颇有些好奇,没多久,伺候的下人果然便将切分好的寿桃按照人份挨个给送上席面了,人人面前都有一份,是寿星公将寿桃分给前来的宾客,吃的是个好意头。

  赵玉卿刚想尝一口呢,忽然被人撞了一把胳膊肘,那还未入口的寿桃面点便脱了手,滚落在地上,赵玉卿正想低头去捡,便让人吧唧一脚踩烂在了脚下,继而便听到那颇有些敷衍的道歉:“呀,对不住,这,这该如何是好……”

  故意撞了她,又踩烂赵玉卿那份寿桃的,分明是先前奚落了赵玉卿,又被张折柳那憨子掀桌子洒了一身汤水的小姐,只是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行事颇有些小家子气,好在赵玉卿也压根没计较,只觉得热乎乎的,方才那酒酿糯米点子的劲头还未下去……

  “我怎么觉得,有些,眼前有些黑……”

  正觉得迷糊呢,也不知怎的,场面忽然有些骚乱起来,是有女眷忽然喊难受,说眼前发黑,又有人刚想起身便支撑不住跌倒,局面乱成了一团……

  不仅女眷这边乱了,前厅那边明显也发生了乱事,整个张府忽然手忙脚乱起来,正在此时,赵玉卿迷糊中好像看见顾衍之行色匆匆经过那回廊正朝她这而来,神色严肃而又紧张地跟在顾衍之身后一道来的还有长风和观今,后头还有更多的人在急急忙忙往这来。

  赵玉卿刚想问怎么回事呢,便被顾衍之从座上拉了起来,赵玉卿险些没站稳,好在靠住了顾衍之,又觉得他的脖颈儿凉凉的,甚是舒服,靠着他站的时候还不忘把额头贴上去凉快凉快,嘴里有些不解:“怎么,怎么乱成这样……”

  听着赵玉卿的口吻和平日有些不同,平日只顾着端着严肃,哪有现在那半分清醒半分迷糊的样子,顾衍之好像看出怎么一回事了,怕是沾了酒酿的东西,她是半点沾不得,一沾就迷糊。

  好在除此之外,赵玉卿看起来并没有其他异常,顾衍之松了口气:“没事,你只是有些醉了……玉卿,府上发生了些事,我已派人通知临安府尹,齐天青应该正在带人马过来,这里有人会照应,你先随我来。”

  2

  兹事体大,随齐天青一起来的,还有数位正在家中休沐的太医,有顾衍之坐镇正厅,情势基本得到控制。

  太医院的人对在场菜肴酒水连同一应器皿进行核验,确认问题出在那面点做的寿桃上,老太医轻叹了口气道:“岂有此理,有人在庭正兄的寿桃上掺了毒物,应是在制作寿桃的过程中便已掺入面粉,此毒名唤‘天衣’,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常有家中闹鼠害的人家买去,少许粉末便能毒死虫鼠。好在这寿桃做得大,毒性便分散了,加之这面点做得甜腻,大多宾客只浅尝辄止,尝个意头,发现得及时,催了吐,加煨以温和补气的汤药,问题不大。倘若我们再来迟片刻,服用者毒性入了血气,怕是要口吐白沫暴毙而亡。”

  自然也有少数像顾衍之这样平日便不大用甜食的,或是并未来得及用那一道寿桃包的,侥幸逃过一劫。

  “只是……”老太医依旧愁眉不展,“旁人倒好些,庭正兄不比旁人年轻力壮,眼下形势未明,虽已吐出秽物,仍恐有性命之危。”

  顾衍之看了眼主座上张庭正面前的空碟,老人家本就七十高寿,身子骨不比年轻人硬朗,加之他同赵玉卿一样喜好甜食,整整一块寿桃包全下了肚,情况自然危急。

  “诸位。”顾衍之点了点头,起身,朝在场之人拱手,“今日之事,稍有差池便是阖府横尸,更何况张大人如今危在旦夕,顾某已命人封堵各个出入口,在事情水落石出前,为了诸位的安危与名声,还请各位于府内厢房休息,暂不能离府半步。”

  顾衍之这话一出,本就有人对他不满,更何况何时能水落石出尚不可知,难不成一日两日不能水落石出,阖府宾客便要在此待上一日两日不成?

  一时群情激愤,便是众人明事理,知道兹事体大,也无法应承这没个准数的事。

  “大人……”观今一脸为难,“这些文人最是刁钻,咬文嚼字惯了,较真起来,怕是要闹事,还不知怎么编排我们呢。”

  说着,观今又哭丧着脸看向今日特别不对劲的赵玉卿:“夫人今日这样……咱还能成事吗?这案子归临安府齐草包管,怕是给他三天三夜也查不出端倪来。”

  顾衍之并未有太大的动作,眼下赵玉卿仍抱着他的胳膊挨着他靠着,看着她面颊微烫,闭着眼睛只拿额头贴着他的脖颈,和那些个咬文嚼字非要他们给个确切时限的文官相比,赵玉卿此刻就显得格外乖巧,也难怪观今觉得没底气了。

  顾衍之的嘴角微微弯起,又补充道:“酉时之前,夜幕之前,定放诸位大人踏出这道府门。在此之前,还请大家稍安勿躁。”

  如此,距离酉时不过三个时辰,既给了个准数,倒也将那些个文官安抚了下来。

  将众人安置妥当,顾衍之看了眼梁长风,吩咐道:“长风,你亲自带一批人,将所有出入厨房的人扣下,逐一审问……”

  长风刚想应下,那齐天青便大喘着粗气跑进来,颇有些想在顾衍之面前把上回落下的脸面拾回来的意思,一阵雷厉风行道:“顾大人不必忙了,我已让人将进出厨房的、沾手过寿桃的下人尽数控制查问。另外,这种毒,临安药坊皆有售卖,因常有人借口毒杀虫鼠之名买去行凶,因而药坊对售卖此类药物皆留了案,齐某已着人前往走访盘问。”

  “大人。”长风这是问顾衍之,自己还需不需要去一趟的意思。

  顾衍之摆了摆手,难得地夸了齐天青一句:“齐大人有心了。”

  “有这份心也好,草包大人能想到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喂喂喂,长风你别仗着个头比我高些便拽我衣领,你信不信再过两年我跳起来就能捶爆你的头!喂喂去哪,你扯我去哪?”

  观今在一旁嘀咕着,话还没说完,便让长风拎着后衣领往外拖,只言简意赅地回应了他四字:“闭嘴,查案。”

  观今不情不愿地被长风拖了出去,齐天青已着人对张府下人进行排查,方才一片混乱之中,唯独府上宾客尚未排查,此番这么一清点,对比宾客名单,观今迅速扫了一眼:“少了一人!”

  长风脸色也随之一沉:“的确少了一人,郑必,郑清之郑大人之子。”

  “要不要立即禀报大人与夫人?”观今思考时习惯性摸着自己的下巴,“你说,会不会是这郑必郑大人在寿桃中下了毒,见事败露趁乱先跑了?”

  “郑必是出了名的孝子,不比那些京城贵胄纨绔,口碑尚佳,再者与张大人并无过节,其父又是正处风头浪尖的郑清之,近期行事更该谨慎,着实没有必要在这节骨眼上冒险,更没有投毒行凶的动机。”长风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说起来,他这样严肃绷着脸的神情,和赵玉卿严肃时颇有几分相似。

  长风说的也不无道理,况且先前寿桃呈上时,那郑必因沾了他父亲光的缘故,被奉为上座,切分的寿桃自然也呈给了他,且块头还不小。他当时不仅吃了,吃的还不少,若是知道寿桃被人投毒,哪会吃这样多?做做样子也就算了。

  观今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当时郑必一口气便将寿桃包吃下,约莫是吃得多了,有些腻,连喝光了一整壶茶,还让人当即呈了新茶上来,后来不知怎的,忽然便说自己不太舒服,朝张大人借了个厢房休息,走的时候面色还不大好看……”

  话说到这,观今与长风二人皆是同时反应过来:“不好!”

  二人挨个厢房搜查,最终在最东院的一处厢房发现了郑必。

  郑必死了,口吐白沫而死,不仅死了,死状还颇有些奇怪,那厢房内临窗的位置有一小案,小案前有个蒲团,郑必死时正跪在那蒲团上,面朝着小案。眼下那小案之上还摆放着一尊小小的泥塑佛像,看着不是本来就在这的,桌上没有隔灰的印记,因而先前小案上应该是没有此物的。

  除此之外,郑必死时面对着佛像,双掌合十,手掌根部正好靠在小案着沿,脸部则垂下来贴在手上,看着……颇像正跪在佛像前忏悔祷告时,口吐白沫而亡。

  长风大致检查了郑必的情况:“没有外伤,死因应该也是中了天衣之毒。快,去请大人和夫人过来。”

  观今冷不丁咽了口唾沫,只因这郑必死的姿势太过诡异了,此番回过神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应声,拔腿往外跑去:“大人,大人,夫人,不好人,又,又死人了……”

  3

  顾衍之那边收到消息,同赵玉卿一道匆匆赶到,赵玉卿反应颇有些迟钝地看着那跪在佛像前死去已有片刻的郑必好半会儿,才将自己耷拉在顾衍之肩头的脑袋挪开,满脸疑惑地“咦”了一声:“他为什么要跪在佛像前,看着脸部痛苦,是做错什么了吗?”

  郑必的脸色肯定是痛苦的,毒发时五脏六腑必然如火烧火燎,因而此刻呈双掌合十跪在佛像前扑在那死去的姿势,就像赵玉卿说的,如同做错了什么,于佛像前忏悔。

  太医院的人复查后,得出和长风一样的结论,郑必身上没有其他外伤,就是毒发身亡。

  那头张大人仍不省人事,这边又死了个吏部侍郎,且死状诡异,事情一时不得进展,陷入了僵局,在府内的人被变相软禁,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不免躁动,郑必这,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有结论。

  赵玉卿忽然扯了扯顾衍之的袖角,大概是时间久了,那酒劲儿也退了一些,只是脸颊仍有些红扑扑,却能站稳了,脑子也比刚才灵光了不少,想起了还危在旦夕的张庭正,对顾衍之道:“我想去看看老师。”

  顾衍之点了点头,冲她微微一笑:“好,我陪你。”

  二人转道去看望张庭正,老人家年纪大了,情况不太好,虽然也已催吐,只是人还没醒,不知道还有没有余毒,那呆傻如同稚子的大儿子张折柳倒是不吵也不闹了,紧紧守在张庭正榻前,此刻见了赵玉卿,才醉一瘪,颇有些委屈:“玉姐姐,我爹会不会死?”

  “大哥,父亲吉人天相,不可妄言。”同张折柳一起守在张庭正榻前的二公子张子敬安抚下张折柳,起身,朝顾衍之和赵玉卿点了点头,“今日府上之事,多亏顾大人了。”

  说这话时,张子敬在顾衍之面前依然不卑不亢,未因顾衍之的身份有丝毫轻怠之意,也未因顾衍之的地位而有分毫攀附伏低。

  顾衍之又多看了他一眼,随口问了句:“二公子方才似乎并未食用那寿桃包?”

  因而张子敬从头到尾,皆丝毫未受那寿桃包之毒影响,始终照料在张庭正左右,一连府上那么多宾客的安顿,也是他安排的。

  顾衍之这话中有话,张子敬只面色坦然地对上顾衍之,此人不自藻饰,朗朗如日月入怀,气度卓然,面不改色回应道:“子敬不喜甜食。”

  说到这,反而看了赵玉卿一眼,淡淡笑道:“这点我与玉丫头相反,想来从前顾大人公务繁忙,有所不知,玉丫头在府上时,家中若做了糕点,我那份,常是让给玉丫头吃了去的。”

  若是旁人说了这话,会显得过分亲昵,他说这话时,倒不显轻浮。

  被点了名的赵玉卿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睛,侧头,见顾衍之正静静地看着她,赵玉卿这才慢一拍地点头,附和道:“是,是这样的。”

  应该是这样的,就像先前她见到张庭正时觉得亲近那般,张子敬说这话时,她也觉得自然,好像是应该这样的。

  顾衍之望着赵玉卿的眼神深邃,复杂之色一闪而逝,似有什么话想说,到了嘴边,看赵玉卿一脸茫然的样子,他到底什么也没说,随即淡淡然弯起嘴角,“玉卿的确喜好甜食。”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守在门口的长风倒是面无表情,没什么反应,观今却莫名其妙擦了把冷汗,大人,大人方才那眼神一深,那危险的气息若隐若现,怪,怪吓人的……

  正在此时,齐天青那边似乎有什么进展了,急急忙忙来找顾衍之:“顾大人,查,查问过了,张府的下人几乎都是家生子,厨房那边也是,加上筹备寿辰比往日更忙,所以厨房用的基本都是熟手,若是换了人,配合不好反而碍手碍脚,彼此都熟悉着呢,没有作案动机,也没有作案机会,他们都能互相佐证。”

  一时形势再一次陷入僵局,倒是张子敬主动问了句:“药坊那边是否派人走访?买过此毒的名单上的人,是否有府上之人?”

  “正要说这事呢!”齐天青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子敬是谁,见顾衍之没反对,才大咧咧在他们面前回应道:“还真有一个!巧了不是嘿,正是张府二公子院里的人,一个叫乔儿的女使,我已经让人去押来了!”

  说到这,齐天青还有些兴奋,这抓到凶手了不是!

  不多时,那叫乔儿的丫头果然让人押来了,押来时大喊冤枉:“就是借奴婢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干这事啊!奴婢是去买天衣了,可那是前些日子我们婢子住的屋里闹鼠,奴婢为这事还专程和管事姐姐商量要支买鼠药的钱来着。当时,当时公子也在,公子正在院中看书,听到了,管事姐姐刁难我,不肯支银子,还是公子大发慈悲赏了银钱,开口说让我只管拿着去买便是,不仅管事姐姐听到了,当时在院里的人都听到了,不信你们去问……”

  张子敬面色淡然地点了点头,替她作证:“确有此事。”

  “此人是二公子院里的人,依二公子看,可有下毒的动机?”顾衍之微微一笑,话中满含深意。

  张子敬思索片刻才摇头:“她并非家生子,数月前才入的府,于府上应无恩怨纠葛人情往来。数月前是子敬于寒山书院回府路上所遇,彼时见她卖身葬父,无处可去,很是可怜,便留她在府上,平日也只在外院干些洒扫的活,她没有出入厨房重地的机会。”

  这话他也没说错,齐天青也无话可说,人乔儿连厨房都没踏入一步,买了毒药能算什么。

  一时间,此案又陷入了僵局,齐天青愁得脸都青了。

  观今看他刚才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现在却青着脸,没好气嘲笑道:“齐天青啊齐天青,你祖上好歹是出过名相的,你看看你……你这好笋生烂竹,好壶装假酒,玉盘盛窝头,虚有其表啊!”

  “好笋生烂竹,好壶装假酒,玉盘盛窝头……”冷不丁的,赵玉卿忽然重复了这一句话,说这话时,小脸颇有些严肃,手指着观今的方向,“观今你……”

  被她这么一指,观今愣了愣,竟有些紧张,“夫人,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我说的是齐大人,我……我知道了,是观今越矩了,往后不说了便是……”

  “夫人言重了言重了。”就连齐天青都替观今说好话,“我与观今莫逆之交,平日是不忌讳这些的,不讲礼数,不讲礼数的……”

  “你说得对。”

  赵玉卿话一说完,齐天青和观今二人都傻了眼,继而便听到赵玉卿迷迷糊糊的眼底慢慢地浮现一抹清醒之色,“凶手可以不进厨房就下毒。”

  4

  酒装在壶里,窝头盛在盘上,那寿桃也是一样,需以容器装盛,然太医院早查过席上一应器皿,因而判断这毒是掺在面粉中才制作了毒寿桃。

  但出入厨房之人和沾手寿桃之人皆无可疑之处,投毒者根本未曾碰过寿桃,因而寿桃本身可以是没毒的,但做熟寿桃是要靠蒸的,这么大个寿桃,蒸笼自然也是特制的。

  顾衍之反应过来赵玉卿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忙吩咐道:“长风,你去问问这蒸笼是何处制的,清洗蒸笼过程中,可有可疑之处。”

  顾衍之这话一出,那乔儿明显面色微变,顾衍之却并未多说什么,只和赵玉卿、张子敬等人一道从张庭正屋中退了出来,到了院中空旷处,怕扰了老太医在里头照料张庭正。

  不多时,长风回来在顾衍之身边低语了几句,顾衍之点头,长风这才上前一步,那乔儿吓了一跳,下意识要躲,却被长风扣住了手腕,此刻仔细一看,隐约可见乔儿的袖角还沾着零星的白色粉末,相当不起眼。

  “果然是你。”直到此刻,顾衍之的嘴角才微微弯起,问那乔儿,“今晨负责清洗蒸笼的几个粗洗婆子证言,你曾借故与她们攀谈,我疑你是彼时将天衣洒入池中,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还有话要说?”

  “果真是你!”齐天青大喝一声,立即要让人将乔儿拿下。

  那乔儿一愣,忙挣扎着一手指向在场的张子敬:“我招,我通通都招,求大人饶命,是,是二公子,二公子指使我这么干的!”

  寿宴当日,府里多人中毒身亡,养子房内丫鬟道出其中玄机

  乔儿这么一喊,在场众人皆是一静,就连齐天青都有些尴尬,进退不得,哭丧着脸求助般看向顾衍之。

  反倒是那张子敬,被人指认,却面不改色,只轻拢两袖,目光坦然以对,正等着乔儿把话说完。

  乔儿见状,当即急急交代:“二公子不是张大人亲子,张大人只一个原配夫人,生了大公子,大公子幼年又,又烧坏了脑子……原配夫人故去了,张大人一直未再续弦,二公子乃是张大人好心抱来的,对外宣称是夫人故去前生下的幼子。如今张大人决心将家业交与大公子,只让二公子辅助照顾终身,二公子不甘才起了杀心,只要张大人不再开口,就没人知道二公子的身世。不信,不信你们审问二公子,是不是这样!”

  “你如何得知……”张子敬微怔,但随即也不知想通什么,只是垂下双手,轻笑,也毫不掩饰道,“那夜父亲的确命我前往拜见,与我彻夜长谈,父亲恐自己年老,不能长久照顾大哥,又放心不下我兄弟二人,故而将身世告知予我,恳盼我能念及往日恩情,照顾大哥余生。”

  说罢,张子敬抬眸看向众人,眸光似有清风朗月,看着分外潇洒出尘,口吻温柔:“俗物本是身外物,子敬有慈父嘱托,有长兄依托,绝无二心。”

  “我听闻二公子张子敬才华横溢,即将要参加春闱,是今年进士及第参与殿试的大热门,本是前途无量,便是未来的状元郎也未可说。加之……张大人在任期间两袖清风,张府着实没有值得惦记的产业……”赵玉卿轻轻扯了扯顾衍之的袖角,眼底倒有几分期待地盼着顾衍之的答案,“你说呢?”

  顾衍之闻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两眼,随即笑了:“夫人如此想的?”

  他这一笑,赵玉卿着实愣了愣,却又一时辨不出顾衍之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也怪她今天吃了酒酿点子,脑子总是不灵光,连顾衍之笑一笑,她都多想,总觉得古怪,却又想不出古怪在哪。

  见她神情茫然,一副想不通的样子,顾衍之轻叹了口气:“那便依夫人的,然有嫌犯指正,二公子也的确有动机,为二公子之清白,也为服众……”

  顾衍之的话音一顿,朝张子敬供了拱手:“只能先委屈二公子退居房中,着人看守。”

  张子敬回礼道:“无妨。”

  “如今下毒之人已找到,但郑必之死,死状古怪,仍是一桩悬案……”

  顾衍之的话音未落,那乔儿倏地一愣,似是惊愕,脱口而出:“死了?”

  这反应……倒是值得兴味了,没等众人再探究,那乔儿便忽然面色一变,似乎开口想说些什么,脸色却莫名地青紫:“官,官人……”

  未及众人听清乔儿在说些什么,便见她忽然身子一僵,继而直挺挺地往后倒去,长风脸色一沉,迅速上前一验:“死了。”

  乔儿死得蹊跷,倒像是有人将其灭口,体内早早中了旁的毒,此刻不过毒发身亡罢了,死的时候眼睛还瞪得大大的,满是不可思议。

  顾衍之这才微微皱眉,满含深意地重复着长风方才的话与乔儿临死前嘴里吐出的字眼:“死了……官人?”

  5

  乔儿死得突然,死得猝不及防。

  众人皆傻愣在了原地,就连观今都半张着嘴,目瞪口呆,直到被顾衍之点了名,观今才回过神来,又因自己方才的失神没听清顾衍之的吩咐,讪笑道:“大人您,您刚才说什么?”

  顾衍之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句:“你去查查,这叫乔儿的丫头入府前,是什么来历,哪里人士,做什么营生,与何人有过往来。”

  玄妙司要查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观今那算盘一拨,祖宗十八代都能给她查出来。

  “是。”观今刚要去,忽然又苦着脸回来了,小心翼翼在顾衍之身边道,“大人,这话我也是硬着头皮说的哈,虽然有些扫兴,咱们承诺的酉时放众人出去,没多少时间了,眼下距离酉时,怕是半个时辰都不到,这突然又这么死了一个人……”

  观今说着,只觉得后脑勺凉飕飕,回头一看,就对上了长风的视线,回头时,长风刚好皱眉,是嫌他啰嗦,眼看着要发作了,观今止了话头,脚底抹油一溜:“行行行,我闭嘴,我这就去翻档案。”

  观今一走,众人俱是一静,不得不承认,观今说得没错,还有一众宾客被压在张府需要交代,眼下乔儿一死,若再无进展,张子敬的罪名怕是悬了,未必能洗清……这乔儿背后定还有主谋,届时时辰一到,若将众人放了,便是有什么线索铁证,怕是也毁尸灭迹了。

  突破点在哪呢……

  赵玉卿也跟着头疼,一面后悔自己不该贪嘴,一面因陷入僵局而茅塞不开,只好问道:“郑必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厢房里?”

  长风言简意赅将当时席上种种复述了一遍,又道:“郑必饮了那盏茶,便称不适,急急出去了,也是张大人提出请郑必前往休息的。”

  “你说,郑必喝完那盏茶,面色便不对劲,急着出去……”赵玉卿皱眉,小脸严肃,似在认真思索着什么,“可否再细说一些?”

  长风闻言,当即按赵玉卿的要求又细说道:“彼时郑必一口气将寿桃包吃下,觉得口渴,面前的茶用完,当即又让人送茶来。外头的女使很快便将茶送来,郑必急急接过,喝罢,便忽然变了脸色,称不适,急着出去了……”

  赵玉卿打断长风的话:“女使很快便将茶送来,是多快?”

  这倒让长风一愣,众人也跟着回想,顿觉不对:“很快,如同早就备好了一般,才刚吩咐下去,便有女使送来热茶。但那送茶的是张府的女使,郑必为客,此前与张府素无太多往来,另,那茶太医也验过,没有问题。”

  说话间,顾衍之已让人将那女使寻来,女使大概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来的时候,颇有些瑟瑟发抖,问一句答一句,哆哆嗦嗦回忆当时的情况:“我,奴婢刚要出去奉茶,便有人将茶盏递来,看着,看着好像是郑大人同行的随从,想必自然更了解自家主子的性子,早早备好茶水,奴婢也未曾多想……”

  赵玉卿听罢,也没多说什么,只急急往前头大宴厅上去,后面一众人不明所以,也紧步跟着,大概是走得太急,一时气血没跟上,跨门槛的时候赵玉卿还有些腿发软,顾衍之温热的掌心适时一托,将赵玉卿托住了,无奈顺势握住她的手,将急急忙忙的她给按了下来:“不急,你且在这站着,我让人将那茶盏取来给你。”

  果不其然,赵玉卿还没开口说要干什么呢,顾衍之就知道她的意图。

  长风那边将郑必用过的茶盏取来,赵玉卿当然不怀疑身经百战的老太医的判断,只轻簇着眉翻看那茶盏,翻了个底朝天,嘴里嘀咕着重复着长风先前的话:“急急喝完……他为何要喝得那样急?然后急急出去?”

  送茶的女使说刚要奉茶,茶就早早备好了,所以来得极快。老太医说,这茶水就是普通茶水,器皿也没有问题……但郑必为什么要喝得那样急,喝完后,又为何急急借口要离开?

  赵玉卿的指尖在盏底一碾,似碾到了什么东西,是被沾湿粘在杯底的一小块纸张角落,只是寻常纸屑。

  “纸屑……他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才急着出去的。”赵玉卿似想到了什么,又急急返回郑必死的那间厢房。

  果然,厢房里没有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门窗却特意栓好,郑必像是在这见了什么人,见肯定是见到了,还是个熟人。

  什么样的熟人,是郑必不出张府就能见到的,且当时即便二人见面了,也不会让人起疑心,但二人的交谈内容,却需要避开所有人。

  “唯有他自己带进来的人!”赵玉卿想到这时,那圆圆的杏仁眼都随之一亮,“他那随从呢?今日一道前来贺寿的随从?”

  “我去找。”长风说时便动了身,郑必一死,混乱之下,大家的确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此番见赵玉卿眸光明亮,一张严肃的小脸都随之平添了一股明媚和鲜艳,顾衍之只静静看着她,嘴角含笑:“依夫人所言,郑必是为什么急事急着出来,与自己的心腹随从寻此处安静地交谈?”

  没等赵玉卿回答,那齐天青便一脸苦恼,似觉得脑子不够用了:“我们现在……正在查的是寿桃案,还是郑必被杀的案子?”

  “都得查,投毒者已水落石出,幕后主使却尚未理清,让张二公子背负着冤屈。况且郑必之死,也是因那寿桃之故,毒发身亡。”赵玉卿看着里头郑必死去的姿势,眉头紧锁,“但为什么,郑必死时,会是这个姿势?那小佛像又是哪来的,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放一尊小佛像?”

  这个姿势,代表着忏悔,死于佛像前,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遭佛弃之弑之。

  “拐弯抹角,难道只是为了毒杀郑必,张大人和一众宾客只是无辜受牵连吗?”齐天青哭丧着脸,怎么老发生这种事,此事闹不好,他这临安府尹是做到头了,眼下是顾衍之还按着此事,消息传不出去,等消息出去了,郑必的父亲郑清之郑大人痛失爱子,岂能尚罢甘休?

  “若是要杀郑必,大可不必如此。一来郑必突然上门为张大人贺寿本就反常,二来闹大了动静对凶手有什么好处……”赵玉卿自己这话说着说着,便忽然一顿,茅塞顿开,“郑必为什么会突然上门贺寿?他过往与张大人并无交情?闹大……也许,此事就是为了闹大呢?”

  正在此时,观今回来了,风风火火地往回跑,一脸的兴奋,看那阵势,是有所发现,还未等他开口呢,外头忽然更声一响,是入夜后的第一更,时辰,到了……

  所有人皆是面色难看,唯有顾衍之仿佛松了口气,微微笑道,吩咐齐天青:“齐大人,顾某允诺的时辰到了,还请齐大人跑一趟,送在府宾客回府吧。”

  “可,可咱这案子……”齐天青一时摸不准顾衍之葫芦里闷的是什么药,“人要放了,放跑了幕后疑凶怎么办?”

  顾衍之却只是一脸淡然:“无妨,齐大人且去吧。”

  话都这么说了,齐天青只好硬着头皮应下:“这可是您说的啊。”

  齐天青一走,观今也是困惑:“大人,夫人,真把人都放了?我这不是还没跟你们禀报呢吗,万一咱们真将疑凶放跑了呢……”

  赵玉卿的反应却和顾衍之一样,松了口气:“因为下毒、和杀死郑必的幕后主使跑不了。”

  “跑不了?”观今如今越看自家大人和夫人,越觉得二人就跟一体的似的,尽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赵玉卿严肃的小脸上,这才浮现微微的笑意,斩钉截铁:“因为,死人跑不了。”

  凶手,是死者自己,以诡异的姿势跪在那的郑必。

  6

  观今这会儿回来,的确是查出那乔儿的身世,根本不像那丫头所说的走投无路卖身葬父。那丫头,根本就是郑必养在外头的外室,只是藏得隐蔽,但这种事……暗查各路大人的短长隐晦,本就是玄妙司份内的事。

  “那就对了。”赵玉卿这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轻笑了声,“乔儿听说郑必死了,为何那样惊讶?因为她知道所有吃了寿桃的人都有可能会死,唯有郑必不会,结果却出乎意料。”

  至于死前为何如此惊愕,那是因为乔儿得知自己深爱的官人要灭自己的口,如此无情,感到愤怒而又不可思议。

  “乔儿下毒被发现后,早有预谋般一口咬定是二公子指使……”赵玉卿若有所思,“指使乔儿下毒之人是郑必,早前所谓卖身葬父无非是混入张府,且就是冲着二公子去的,想是得知二公子隐晦不为人知的身世,早做嫁祸准备。自然,乔儿如何下的毒,运气好的话,未必会让人发现,若是不幸败露,二公子就是他们的替罪羊。”

  这也就能解释得通,郑必为何会如此从容吃下寿桃,且吃的比旁人都多,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即便吃了寿桃也不会出事,先前赵玉卿反复确认彼时的细节,郑必吃完寿桃,便急忙让人奉茶,又有随从早将茶水备好,奉上后又急急饮尽,想来,是因为他知道那茶水里有他早前备好的解药,令其不至于丧命。

  “但他喝了茶,仍急急出去,必是那随从通过这盏茶递来了什么消息,郑必不得不急着出去,私下和随从确定。”赵玉卿又扫了眼跪在里头死去的郑必,“到了这里后,郑必还是毒发身亡了,说明茶水里并没有事先安排好的解药,但郑必却不自知。否则讨要解药的时候,屋内就该有挣扎的痕迹,郑必应是自信满满的,不料,突然毒发身亡。”

  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那随从,怕是给他也来了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至于死后这诡异的姿势,想是那随从有意为之。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操作呢?”观今指了指里头的郑必,“他要杀的人是谁,张大人吗?动机是什么?”

  赵玉卿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若他要杀的的确是张大人,眼下他也吃了寿桃,也是受害者,若计划顺利的话,是可以摆脱嫌疑,怕是这会儿也已经随着众人出府了。至于他为什么要杀张大人,恐怕只有张大人自己知道。计划又为什么会出错,被那随从将计就计令其自食其果,又摆出这个忏悔的姿势,也只有抓到了那随从才知道。”

  眼下死的死,被灭口的被灭口,想要洗清二公子身上的嫌疑,还需要切实的证据,且证据,就在张大人和那郑必的随从身上……

  看赵玉卿面露些许疲惫,顾衍之开口道:“先休息一会吧。”

  赵玉卿点头:“好,但,我想先去看看二公子,行么?”

  那样一个两袖清风的人,此刻背负杀父嫌疑,心里怕是不好受的,况且,赵玉卿也觉得古怪,为何看张子敬时,就是觉得那样亲近。

  “……”顾衍之默了默,“好。”

  7

  张子敬仍被看押在简陋的柴房,因今日宾客多,留府时厢房必是紧张的,因而张子敬自己的卧房也已让出,在被看押时,是自行提出留在柴房即可,外头此刻仍留着守卫。

  赵玉卿和顾衍之到时,张子敬正从容席地而坐,身居陋室却气度怡然,见赵玉卿和顾衍之来了,他也丝毫不诧异,只抬头,朝二人淡淡一笑:“可有进展?”

  赵玉卿看他那样子,也诧异:“你知道我们会来?”

  张子敬起身,轻拂身上的尘埃:“若是玉丫头你的话,想来这会儿该有个眉目了。”

  顾衍之开口打断二人的话:“想来二公子也该饿了,顾某让人备了些吃食,还需委屈二公子一段时间。”

  话落,观今便硬着头皮提溜着一个食盒进来了,摆完了食物便逃也似的往外蹿。

  他都觉得呼吸不畅,自家大人皮笑肉不笑笑里藏着刀,怎么偏偏夫人什么也察觉不出来呢!

  张子敬从容坐下,丝毫不挑剔用膳的地点。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来报,说是张庭正张大人醒了!虽说还是体弱,起不了身,但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顾衍之与赵玉卿闻言,当即要去探望张庭正,直到这会儿,张子敬一贯从容的气度中才略显几分急促,起身,朝门口疾行几步,才忽然止了步。

  赵玉卿有些为难地回头安慰他:“二公子莫急,待我们问过了张大人,想来,二公子就能出来了。”

  张子敬点了点头,朝二人拱手:“那就有劳了。”

  顾衍之与赵玉卿二人去见了张庭正,其实便是他二人不来,眼下张庭正也正吵着要见赵玉卿,此刻见了她,老人家才松了口气,嘴里说的竟是和方才张子敬说的话一致:“若是玉丫头和顾大人在的话,眼下府里的乱局,该是定了吧?”

  赵玉卿点头,大致将投毒者和投毒方式、以及郑必之死与张庭正解释了一番,方才问道:“老师,那乔儿是郑必安插进来的,我听闻郑必素来与老师无甚交往,此次特意上门贺寿,着实令人费解,老师可能提供什么线索?”

  张庭正仔细回想半晌,才不确定地问了句:“郑必肩膀上,是不是有伤?若有,也该是数月前留下的,上头应有齿痕?”

  赵玉卿对此也有些茫然,回头看顾衍之,见顾衍之点了点头,张庭正心下才了然了:“那就是了。数月前,折柳曾深夜带伤回来,灰头土脸,你也知道,你折柳大哥那样子……看不出就闯祸,那回回来,他手心里还死死攥着锭银子,仔细一看,还是赈灾官银!”

  事关重大,张庭正也不敢声张,那张折柳是个憨子,苦口婆心审问了一整夜,也只问出张折柳溜出去玩时,和人厮打了一架,打架时,还从人家肩膀上咬下一块肉来,旁的诸如这银子哪来的,和谁打架,在哪打架,一概问不出了。

  “此事,一来那官银何处来的尚不好说,是不是被窃才流落在外,与折柳厮打的是不是那窃贼也未可知。二来一时难以观全局,不知牵一发动的是谁的全身,故而怕打草惊蛇,也不敢声张。”说到这,张庭正才缓缓抬起眼皮,看了顾衍之一眼。

  “直到半月前,轰动大宁的眉州案告破,那匪盗张冠李戴冒名顶替,做了一方父母官,贪墨巨数却不翼而飞,我不禁多加联想,怕那朝中有暗通者,也怕那官银与贪墨赃银有关,我虽已告老,但也是大宁的子民。那夜与子敬彻夜长谈,才商定等春闱殿试之后,由子敬上书,将此事上达天听,由朝廷定夺。”

  8

  如此,郑必毒发后,为什么被摆出佛像前忏悔的姿势,就全都说得通了。

  吏部侍郎、匪盗孝敬、渎职卖官、贪墨、大笔赃银不知去向,种种串联起来,便指向了身为右相之子、吏部侍郎的郑必郑大人。

  想来那不翼而飞的赃银,大部分该是孝敬了这,只是不知郑必藏在了何处。

  张折柳无意中发现了窝藏赃银的地方,带着伤,却安然回来,还能伤了郑必……说明那个地方只他二人。

  郑必很谨慎,谁都信不过,眉州案后,风声紧,他自然更不敢有大动作,但不免患得患失,常常偷偷确认那赃银是否还在。

  “什么样的地方他常去,且独自去,却没有人会起疑心?且这个地方,折柳大哥还能无意中闯入,且还是个正常人不会轻易去的地方……”话说到这,赵玉卿意识到自己失言,有些尴尬,“冒犯了……”

  张庭正摆了摆手,并未在意:“无妨,你折柳大哥本就不是常人。”

  话说到这,也不知顾衍之是无意说起,还是有意提醒,道了句:“听闻郑必是个孝子,常去探望已故嫡母。”

  “是坟地!”赵玉卿眼前一亮。

  顾衍之点头:“的确,但此前我已让长风去探过,只怕赃银早已转移,眼下并不在那里。”

  此前……赵玉卿眨了眨眼睛,看着顾衍之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你早猜到了?”

  顾衍之淡笑道:“夫人断事看的是线索,为夫没什么来由,只凭直觉,加之……”

  说到这,顾衍之的话音一顿,嘴角一抬,颇有些自嘲的意思:“加之,还有些多疑。”

  那郑必贪墨之事,被张折柳撞破,想必郑必查出张折柳乃是一憨子时,该是松了口气。但凭郑必的谨慎,还是觉得不安,这才秘密转移了窝藏赃银的地方,同时将乔儿安插进了张府。

  只是事发后,张庭正因有所顾虑,一直秘而不发,直到眉州案后,大概是打听到张庭正有意借张子敬殿试时上书告发,郑必怕查到自己身上,这才决心将张家父子灭口。

  按说计划本是天衣无缝,但其中却出了问题,一在那茶水里没有预先安排的解药,郑必这才毒发身亡,二在茶盏底部有一张字条,令他看后急急寻借口出去……

  “我原先怀疑,郑必是知道茶水中没有解药才着急出去,但看那厢房没有任何争执痕迹,又起了疑心。他既然不知道茶水中无解药,说明让他着急出去的原因和解药无关,这种情况唯一能让他着急的,想必是……”赵玉卿急忙看向顾衍之,“赃银!”

  定是他那心腹随从告诉他,赃银出了问题,郑必才急于出来,让自己的心腹前去确认虚实。

  至于赃银真的出问题了吗?当然不大可能,不然是谁在郑必死后,将他摆成那个姿势的?

  郑必此人很谨慎,赵玉卿自觉,若她是郑必,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赃银藏在何处,那么在转移时必然是多路转移的,就是自己的心腹,也未必知道哪一路才是真的。

  这也是郑必的随从为何要谎称出事的原因,只有这样,郑必才会让自己所信赖的人去真正的藏银地确认是否还安全。就在此时……郑必毒发,尸体被摆成了忏悔的姿态。

  今日如此混乱,早在事发前,那随从便已出府,带着不义之财不知所踪,不过,赃银巨数,怕是未必好带走……

  “大人。”观今从外而入,“收到长风飞鸽,那人正往建州方向去,已发现行踪。”

  顾衍之微微皱眉:“可有同谋?”

  观今摇头,但欲言又止:“没有,只有一人,但……飞鸽传书有血迹,我疑心是长风受伤了。”

  话音刚落,顾衍之面色一变,当即往外走,让人即刻备马,赵玉卿急忙追上,扯他袖子,神色坚定:“我与你同去。”

  顾衍之默了默,有瞬间的犹豫,但还是松了口,翻身上马,然后将手递给赵玉卿,二人同乘一骑快马。

  9

  一路追至荒野,今日阴天,无月光,分外阴冷,春寒未消。

  行至中途,顾衍之便已勒马下来,俯身,手指一碾,是发现了遗留的血迹,且此地有交手过的痕迹,藏在密林中的,隐约还可见到几具尸体,是玄妙司派出的逻卒。

  顾衍之的神色凝重,恰在此时,忽听到前方隐隐约约传来虚弱的挣扎声。

  “救,救命……”

  顾衍之和赵玉卿追了几步,便见到那人正拼命地往前爬,像是受了重伤,四周却空无一人,唯有风声如刀……四周,有埋伏。

  顾衍之脚下一顿,扣住赵玉卿的手,止住不让她继续往前,只将她带到身后,顾衍之的嘴角微微勾起,口吻仍是温柔,但眼底,却暗含危险的气息,只问道:“夫人可信我?”

  赵玉卿此刻看不到顾衍之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危险气息,只看他长身玉立,且与她交握的掌心指节温润修净,没有丝毫旧茧和粗糙可言,再看他身量修长但不算壮实,颇有些犹豫……

  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玉带,和玉带上隐匿的银针,赵玉卿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又恐伤了顾衍之的自尊心:“我能说……不信吗?”

  恰在此时,杀意逼近,破风齐发,是无数利箭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而来,就在赵玉卿犹豫要不要在顾衍之面前出手时,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厉喝迫近:“大人小心!”

  是长风的声音!

  千钧一发之际,长风带人赶到,挡下那乱箭后,便是一阵黑夜中激烈的交手,眼见着那重伤在地爬行的人就要被劫走,长风快一步挑剑上前,一手拽住那人的衣领,一手将逼近的对手震退。

  大约见局势已定,那埋伏的人马仅在片刻之后,便悄无声息地撤离了,手底下的人想追,长风却碍于顾衍之和赵玉卿的安危,命令道:“别追了,谨防调虎离山。”

  反正他们要找的人已经抓到了。

  见长风襟前有血迹,赵玉卿微微皱眉:“你受伤了。”

  “不碍事。”长风却没当一回事,只检查了那郑必随从的伤势,这才冷笑了一声,“没有伤及要害,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说,郑必这些年贪墨少说也有千万两,去哪了?!”

  “去,去哪了……”那随从咧嘴笑了一声,刚想出言挑衅,忽然,他的面色一变,身子抽搐,面部表情似也因为痛苦而扭曲,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气声,最终身子一僵,没了气息……

  此事也出乎长风的意料,长风的脸色一沉:“死了……方才分明,没有伤及要害的。”

  因而,此人死得极为蹊跷,倒像是被灭口。

  后头观今火急火燎后一步赶到,赶到时,人已经死了,简单验过后,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冲顾衍之禀报道:“大人,此人死得蹊跷,是遭人灭口,但……”

  灭口的方式有很多种,这倒霉蛋身上被下了毒,同时头部还有一根游针的针孔,想来是毒发时,游针又刚好随着气血游走至心脏,暴毙而亡。

  言下之意,此人不仅是被灭口,还不止被一方势力灭口,而是……至少两方势力。

  “兹事体大,我将连夜进宫禀报官家。”顾衍之破天荒的俊容阴沉,直到转向赵玉卿时,才略有些和缓,“玉卿你……”

  顾衍之刚想吩咐让长风护送赵玉卿回府歇息,赵玉卿便突然开了口:“我想先去张府看看老师,顺便看看二公子,行么?”

  顾衍之着实被噎了一口,好半天,才回应道:“我让长风和你一起。至于观今,今夜你怕是要先回玄妙司,有的忙了。”

  10

  郑必一案,官家震怒。

  右相兼枢密史郑清之也是连夜进宫,正在殿中跪着,瑟瑟发抖。

  上方天子赵均一言不发,脸色阴沉,顾衍之低眉顺眼,为天子奉上一杯热茶:“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赵均打鼻息里沉沉地冷哼出声:“息怒?朕瞧着,是有人看朕老而昏聩,盼着朕气死!”

  赵均每多说一字,那殿中跪着的郑清之便跟着一颤,可怜他长髯发白,在这内阁首位还未坐上几天,眼下痛失爱子,却也只能伏身叩头,哭诉道:“臣,罪该万死……自知再无脸面为自己说情半分,臣请辞去右相,辞去枢密史,任凭陛下发落。”

  赵均不答,那郑清之也只能这么跪着。

  殿内一时冷沉得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压抑,顾衍之也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听闻赵均缓缓开口问了句:“衍之,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顾衍之微怔,回过神来,方才他只是在想……这世上有何种毒,能让人总死在关键时刻,郑必那侍卫便也罢了,那乔儿亦死得恰在时候,未免太过巧合。

  怕是,以郑必之才,操纵不了这样大的局,他背后还有人,至于张府,怕是也未必干净,能布乔儿一个暗桩,何愁没有他人,能做到恰到时候,封了乔儿的嘴?

  但顾衍之却并未多言,只淡淡垂眸道:“陛下,追查赃银时,灭口知情者之人不止一方。且这么大笔赃银……能在极短时间内转移,怕是绝非寻常江湖势力。再者,郑大人辅佐陛下多年,为人谨小慎微,不像是能做出……纵容儿子犯下如此罪行之人。”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顾衍之竟开口替郑清之求情,赵均满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默了默,赵均方才缓缓收回视线,似有些疲累了,良久,长长叹息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朕竟有些看不清了。朝堂之内便也罢了,若是朝堂之外之隐患……罢了,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从宫里出来时,已是天明,备马的小黄门问他是否要回顾府,顾衍之摇了摇头:“去张府,接玉卿。”

  11

  清晨时分,张庭正已恢复了些,能起身用些清粥了。

  听闻顾衍之来接赵玉卿,且已经在正厅候着了,赵玉卿起身要走时,张庭正忽然将她叫住:“玉丫头,你自去年深秋后,便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来我这,我还担心,你是出了什么事,这回见你安好,方才放心。”

  赵玉卿愣了愣,去年深秋……应该是她重伤被建州贾府的大姑娘救回的时候。

  “此前,你曾让我帮你查眉州屠夫麻子夫妇的情况,如你所料,麻子夫妇早在三年前你嫁入顾府后不久,便已死了,死得蹊跷。”

  张庭正说的眉州屠夫麻子夫妇,即赵玉卿被指给顾衍之对食前的娘家爹娘。

  三年前便已经死了,死得蹊跷……且这还是赵玉卿于去年深秋,自己重伤出事之前,暗中嘱托张庭正密查的。

  但不久前,眉州一案,顾衍之还面不改色地说要带她回娘家拜见岳父母,而后又说,岳父母出了远门……

  赵玉卿一时觉得思绪混乱,张庭正倒是看不出她那一贯严肃又没太多情绪变化的小脸下在想些什么,只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提醒了句:“玉丫头,顾衍之此人,不折手段,非善类。有些事你不说,我一贯不问的,可若日后你真有任何需要,有用人之需,只管来为师这坐坐。便是日后为师驾鹤西去了,你子敬哥哥,也是会帮你的。”

  赵玉卿没有多言,只点了点头:“好。”

  张庭正这才摆了摆手:“你去吧,顾大人不是正候着吗。”

  辞别张庭正,赵玉卿从里头出来,也不知是恰好还是有意,张子敬正好候在外头,很自然无比地冲她淡淡一笑,眸光潇洒透彻,不含丝毫利弊谋算:“我送你。”

  张子敬就这么满腹心思地将赵玉卿送去了前厅,见她来了,一夜未眠,出了宫便前来接她的顾衍之起身,面色如常,宠赵玉卿伸出了手,微笑道:“夫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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