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童话读吧”

大千世界 52 0

  “我买了几件针织内衣;我十八年没穿过这种内衣了。排队付款的时候,我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尺码?我忘了我的尺码。最大的吧。女店员不以为然摇摇头。五十五号?她包好我从来不会穿的内衣,因为我的尺码是五十一号。我到了莫斯科才发觉。所有女店员都穿一样的蓝制服。我买了一把修面刷和一把折叠小刀。这些好东西便宜得可笑。在北方,所有东西都是自己动手做——修面刷和折叠小刀。我进到一家书店。旧书区有索洛维约夫的《俄国历史》卖——全套八百五十卢布。不,我要到了莫斯科才买书。但是拿着书,站在一家书店的柜台旁,就像端着一盘热呼呼的肉汤……就像端着一杯生命之水。”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西伯利亚的依尔库次克,已故俄国作家萨拉莫夫(Varlam Shalamov)熬过十七年古拉格岁月,正要搭火车回莫斯科。他的旅程漫长艰辛。车厢又脏又挤又吵,不像列车更像宿舍。“一列囚车,一列囚车。”萨拉莫夫自言自语,他好不容易才挤上车躺下来。混乱之中,萨拉莫夫竟然忘掉十七年来一大梦想,他忘了去听他一直想听的声音:火车汽笛。对他来说,这是生命的象征。车开了。某个转轨道口,列车晃了一下,睡在作家上铺的醉醺醺年轻中尉被晃得挂在半空,吐了作家一床。这一路,作家还遇到偷偷摸摸跑买卖的生意人,被朋友塞上车的醉鬼,在列车员车厢临时开业神色疲惫的暗娼,服刑完毕带着邋遢幼儿回家的父亲……每到一站,萨拉莫夫都不下车。他带了干粮,他害怕列车弃他而去。他深信会有不详之事,幸福不会没完没了。只有到了莫斯科火车站,看到妻子,萨拉莫夫才想起,多年前,每次出差,妻子亦这样来接他。只不过,这趟旅程花了十七年,更重要的,他不是出差,他是从地狱返来。

  萨拉莫夫的自传式短篇《火车》写到这里冷冷而止。他没提到自己跟妻子如何相见于莫斯科火车站,亦没提到他是否尘满面鬓如霜,他和妻子是否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从地狱返来的,还有法俄合拍电影《东方西方》(Est - Ouest)的女主人公:法国女人玛丽。二战结束,她跟着身为医生的俄国丈夫回到苏联,最终难逃古拉格魔掌。电影快完,丈夫带儿子去接刚刚获释的玛丽。父子俩神色严峻,站在雪地中,望着走出铁门的一队女犯,但是玛丽一直没有出现。镜头轻轻一推,玛丽瑟瑟缩缩转过身来。原来,她跟他们彼此错过,他们都没一眼认出对方。那不是电影开头年轻漂亮充满自信的法国女人玛丽,那是一个乡下丑妇,衣着臃肿邋遢,面容苍白衰老。镜头再转,玛丽在家中浴室准备入浴(儿子在客厅看电视:赫鲁晓夫正讲话),丈夫满是爱怜递来丝绸浴衣(他不知妻子现在尺码,他只好买了一大一小两件),可是玛丽很自卑,因为她一身臭气,那是环境恶劣的劳改营房无处不有的臭气。虽然电影没提,但我敢说,玛丽身上,还有萨拉莫夫写到的虱子,遇到热气就出来活动令你满身搔痒的虱子。

  二

  《火车》出自萨拉莫夫的《科雷马故事集》。这本自传式短篇合集,兼具文学与史料价值,堪称二十世纪俄国文学一大珍宝,而萨拉莫夫说他是从地狱返来,他亦没有信口开河,因为他在环境最严酷的科雷马劳改营呆了十七年,他九死一生最有发言权(根据估计,光是科雷马就有大约三百万人死于非命:严寒、饥饿、疾病、苦役……正如书中一位囚犯所说:科雷马是没有焚化炉的奥斯威辛)。《东方西方》这部电影亦没有撒谎,我这几年竟然看了三遍,初看我觉得有些夸张,再看两遍,我已不忍鸡蛋里面挑骨头。我倒不是出于所谓冷战思维,我有的只是同情与心痛。在我眼中,电影,文学,历史,就该这样互为映证让人铭记,就像我读完英国历史学家Orlando Figes的杰作《耳语者:斯大林时代的俄国私生活》(The Whisperers: Private Life in Stalin’s Russia),我不仅不再怀疑《东方西方》这出电影是否可信,我亦读到另外一个玛丽,俄国的玛丽,她的经历,或许比电影中的法国玛丽还要令人心酸。

  俄国玛丽的经历,源于一则自传故事,那是她的儿子布拉特(诗人与歌词作者)在一九八八年所写:《我梦中的女孩》。布拉特的父亲是格鲁吉亚籍干部,一九三九年被捕,布拉特的母亲跟着入狱,被判十年劳改。那年,布拉特十二岁,先是投靠莫斯科的外婆,后去第比利斯投奔父亲家人。一九四一年,布拉特十七岁,他参军了。复员后,他进了第比利斯大学读书,而母亲跟萨拉莫夫一样,在古拉格一呆就是十八年,一九五五年才从劳改营获释。布拉特这篇故事提到母亲归来那个夜晚。叙述者是位天真无邪的学生,跟人合住只有一个房间的公寓。他很快乐,因为他在恋爱。但他亦有不快,因为他没有母亲。他只有母亲年轻时候一张照片。母亲有双棕色的杏仁大眼,他还记得她的微笑和柔声细语。终于,有天,他期待已久的电报来了:“接五零一次车。妈妈。”往火车站的路上,他幻想他跟母亲团聚该有多么幸福率真:“我接到她。我们在家吃饭。就我们俩。她告诉我她的生活,我告诉她我的情况。我们用不着分析,或试图了解那些该受谴责的人有何动机。事情过去了,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然后,我带她去电影院,让她放松一下。”

  但是五零一次火车几度误点。这是一趟特别列车,载的都是犯人。午夜,等他去到车站,发现列车一小时前就已到站。他看到母亲走向他的住处。他和母亲拥抱,一起走回去,两人都不说话。到了公寓,她坐在厨房餐桌旁,烟抽个不停。当他望着她的眼睛,他没看到棕色的杏仁大眼:“她的眼睛又冷又远。她望着我,但她没看到我。她的脸很冷漠,成了石头,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她晒得发黑的双手软弱无力靠着双膝。她一言不发。”当他问她想不想吃点什么,她说:“什么?”他又问,她却回答:“你问我?”她没问起儿子情况。她的话都是只言片语,提到她所在劳改营附近几个地名。她害怕儿子的室友,她问那人是不是亦从劳改营回来,她怀疑他是告密者。她亦害怕离开住处。最后,儿子把母亲拖去电影院,如他之前幻想,要让母亲放松一下,但是,进去不到几分钟,电影还没开映,她就离开了电影院。

  三

  就让我把目光停在火车站片刻,就让我再来转述一对母女既不幸福亦不率真的重逢。一九三八年,农艺师狄娜进了古拉格(她的丈夫是莫斯科高等技术学校校长,同年被枪决)。狄娜五岁的女儿格特鲁和弟弟则被姑姑收养。在哈萨克斯坦的ALZhIR劳改营(“为祖国叛徒的妻子所设之阿克摩棱斯克劳改营”),狄娜身为技术专才,待遇不算最差(这类待遇往往决定一个犯人的生死)。她常给女儿寄点自己做的小礼物,一件衣服,一个玩具,一条绣了可爱动物的毛巾。这条毛巾,女儿一直珍藏:“不管我在哪儿,在学生宿舍,在我住过的每个地方,我总把它铺在床上。在我心中,它就等于我想象中童话般的母亲。她不在的那些年,我树立了一个母亲的形象,她善良而美丽,但是住在远方。”

  九年后,格特鲁十四岁,母亲狄娜获释,当局允许她在莫斯科一百公里以外定居。狄娜选择住在符拉基米尔附近,并在某个集体农庄谋了一份农艺师的工作。当母亲从劳改营途径莫斯科前往符拉基米尔,住在舅舅家的女儿去火车站接她:“突然,一个女人步下火车。她身穿羊皮衣,拎着胶合板箱子,背了一个帆布背包。她的头发剃掉了。她臭气熏天。她赶了一个星期的路。我们带她回家,大人要我帮她洗澡……我在厨房的炉子上烧了水,帮她脱衣服。太臭了。真的吓人。她一身都是虱子,衣服里面有蟑螂。我很厌恶。我不觉得这个女人是我母亲,我觉得她是外人。”

  从远方归来,从地狱返来,不再年轻,不再美丽,不再纯洁,甚至不再健全,无论肉身还是灵魂。这是多么惨痛的人生遭遇!劫后馀生的行尸走肉,难道真的就比那些提早谢幕的死者幸运?像科雷马那样强加于人的苦难,难道真的必然铸就不朽灵魂?弗露查是某个劳改营主管的妻子,一九三七年丈夫被捕,她亦进了“为祖国叛徒的妻子所设之阿克摩棱斯克劳改营”。多年后,等她从哈萨克斯坦回莫斯科,弗露查成了废人。她在劳改营被拷打被痛殴,身心创痕累累。女儿埃琳娜从不知道母亲受过虐待,要到一九六零年,弗露查去世,医生问起死者身上的疤痕和瘀伤,埃琳娜方才发觉:“他们说,从没见过这样的伤,即使心脏都被打得脱了位。‘您母亲进过劳改营?’他们问。他们不能想象我的母亲如此情形怎么还能幸存。只有那时,我才明白,从劳改营回来,母亲为什么这样粗鲁和凶暴。她老在诅咒,一发脾气就打我们摔东西。我问过她在劳改营是否挨打,但她不肯说。‘有些事情你是不能讲的。’她说。我再没问过她。”

  回来之后,弗露查信教信到颠狂,并有精神错乱迹象。她跟女儿相处愈来愈难。一九五三年,埃琳娜的儿子出生,来到世上就有生理缺陷。但是外婆弗露查很凶,常常打烂外孙的玩具,或是偷走外孙的糖果,把糖果跟别的食物藏在她的被褥下面。埃琳娜再亦受不了母亲,一九五八年,亦即弗露查去世前两年,女儿抛下母亲,从莫斯科搬家到了列宁格勒。

  四

  被古拉格毁掉的还有法学家史纳文的妻子埃思弗,她的丈夫是犹太人,任职列宁格勒共产主义学院,因为拒绝撰写颂扬古拉格的学术著作,一九三七年被捕,三个月后即被枪决。埃思弗不久亦被逮捕,判了八年劳改。一九四三年,埃思弗从ALZhIR劳改营获释,当局禁止她回列宁格勒,亦不准她在别的大城市定居。埃思弗的女儿艾达在新西伯利亚(Novosibirsk)教书,把母亲接了过去,一起住在学校某间空置办公室。艾达至今记得母亲当年的样子:“她又瘦又黑,被哈萨克斯坦的太阳烤焦了,一身都是被疟疾折磨过的症状。她跟从前完全不一样。她不是我熟悉的那个母亲。她疾病缠身,几乎动不了,一切都要靠我。”

  一九四四年,埃思弗得到许可,搬去莫斯科跟儿子住在一起。翌年,女儿艾达和新婚丈夫回到列宁格勒,住进五户人家合居的一套集体公寓。埃思弗从莫斯科偷偷回来跟女儿女婿同住,帮着照料刚刚出生体弱多病的外孙。一九四九年,因为违反居住许可条例,埃思弗再度被捕,并被流放到列宁格勒东南一百多公里以外的某镇。在那里,埃思弗的居住条件很差,她没工作,生活不能自理,时常还被充满敌意的当地居民骚扰,因为他们觉得她是政治犯,是法西斯。半年后,埃思弗三度被捕,而这次的罪名是“反社会分子”。她被流放到西伯利亚西部某镇,住在镇外最廉价的出租屋,靠女儿寄来的卢布维生。

  一九五一年,埃思弗终于获准回到列宁格勒。她的女儿回忆母亲:“她全垮了。她几乎任何时候都一言不发。每句话你都得哄她说出来:她一旦说了什么,马上就会后悔。她从不告诉我劳改营任何事情。我试着让她说出来,我兄弟亦试过,但都没用。她害怕出门。她要是在街上看到警察,就会跑进一栋楼房的门内躲起来,她要确信警察走了,才肯出来。这跟她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她一直都很坚强很自信,但她从劳改营回到家就变了一个人。她的自信没了,她的健康亦没了,她回来后的前三年两次中风。她的活泼和好交际全没了。她从不想见任何人。她最后几年都卧床不起。”

  埃思弗的沉默和恐惧,当然还有其他幸存者的身心异常,应该归于医学范畴的“trauma”,只要救治得当,就算不能完全康复,起码亦能缓解创痛,让“患者”有勇气和信心继续生活。但我相信,后知后觉的好心人,当不至于天真得来自作聪明,反去责问埃思弗及其家人:“你怎么不求助医生,你怎么不找心理辅导?”从古拉格回来的很多人,包括家中亲友,大概再亦过不上所谓身心健康的正常生活。在五十年代的苏联,没人为他们“献爱心”,帮他们疗治创伤,亦没有专门机构为他们提供心理咨询,甚至没人承认他们有这样的需求。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索尔仁尼琴和萨拉莫夫那样坚韧。刑满获释离开劳改营,犯人都被警告,不得公开谈论自己的遭遇。很多人就像埃思弗一样害怕,不仅不敢公开谈论,对自己的亲人亦讳莫如深,而就算讲给家人听,他们能否明白?他们能否承受?一九六二年,熬过二十年牢狱和流放岁月,玛丽亚回到家人身旁。她后来写道:“我能告诉他们什么?我活着回来了。但我在那儿的生活,我能说些什么?我怎么被护送到诺里尔斯克?他们怎样才能明白‘护送’一词的真正涵义?不论我的描述有多详细,他们仍然不能理解。没人理解我们的经历。只有那些知道怎么回事的人,才能理解和同情。”

  五

  知道怎么回事的人,最有名当数索尔仁尼琴(初读萨拉莫夫诗选,索尔仁尼琴说了一句话:“我浑身颤抖,仿佛遇到一位兄弟。”他曾邀请比他年长的萨拉莫夫合写《古拉格群岛》,但后者以年老多病为由辞谢),他笔下的伊万·杰尼索维奇亦在冰天雪地的古拉格,一天苦役下来,晚上回营房,就想喝碗稀薄菜汤:“那碗汤——它比自由还要贵重,比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生命本身还要贵重。”萨拉莫夫的《科雷马故事集》很多地方亦提到吃,那篇《炼乳》简直黑色幽默。主人公是饥肠辘辘的劳改犯,明知诱他一起逃跑的同伴是告密者,但是为了口腹,他假装应承,并叫对方弄来两罐炼乳,因为他要养好身体才有力气逃跑。第二天放工回营房,告密者同伴把两罐炼乳给他,他立刻用斧子凿了两个小孔,并用借来的勺子,当着其他犯人喝了起来。“我吃的时候,人人都站着在看。没人对此举止不当,他们亦毫不指望可以获准分享。他们甚至没人希望我会跟他们分享这两罐炼乳。这种事情没听说过,他们的兴趣绝对忘我。我同样明白,你不可能不去盯着食物在另一个人嘴里消失。我坐下来舒舒服服喝炼乳,没有就着面包,而是不时喝口冷水送下。我喝完了两罐。观众散了——表演结束。”

  “表演”结束,这类“表演”的看客或参与者却难忘怀,因为他们跟萨拉莫夫一样,大概都有同一梦想:“我睡了,做起我永远的科雷马之梦——一条条面包在空中飘浮,填满所有房子,所有街道,整个地球。”若莱妲亦进过“为祖国叛徒的妻子所设之阿克摩棱斯克劳改营”,获释后,除了不愿谈论过去,除了落落寡合,她还执迷于吃:她常常随身带着小块面包,她常常囤积食物,她亦常常半夜起床吃东西,因为她担心饿着。柳芭是个漂亮的电影明星,前任丈夫是著名导演普多夫金的摄影师,后任丈夫是莫斯科某电影厂厂长。一九三八年,因为后任丈夫被捕,柳芭进了ALZhIR劳改营。一九四七年,柳芭获释,青春与美丽不再,熟人在街上见她都纷纷躲避,她亦不能在莫斯科定居。幸好,从前某位仰慕者跟她结婚,柳芭总算回到莫斯科,有了一份工作。但是,根据柳芭女儿回忆,母亲以前的热情和慈爱全无踪影。她从不疼爱外孙。外孙要是跌倒,她会叫他们起来不许哭,因为会有比这更糟的事情伤害他们,而这些事情会让他们真的哭起来。回来之后的柳芭亦很自私,甚至贪婪,尤其事关食物。她的孙女回忆:“她在床下放了一个手提箱,塞满冬天衣服和干粮,以防他们再来找她。她怕晚上电话和门铃响,在街上看到警察就吓得不行。”一九八三年,柳芭去世。去世之前,她的笔记写道:“从劳改营获释的人害怕自由。一旦受过重创,你就永远容易再受伤害。”

  《科雷马故事集》还有一则篇名美好的《樱桃白兰地》(采自曼德尔斯塔姆的诗句):某诗人躺在劳改病房奄奄一息,配给的面包被病友偷走。当诗人一命呜呼,隔了两天,死者才被“一笔勾销”,因为邻床病友耍花招,替诗人多领两天面包,“所以,他比记录的死亡日期早死两天——对于将来的传记作者,这个细节并非无关紧要”。然而死者已矣,还是看看活着回来的人罢。埃琳娜有个怪癖:数自己的脚步,哪怕是在家里。这个怪癖来自劳改营。进去之前,埃琳娜从没做过体力活,她不习惯,尤其战争期间,犯人的工作定额大幅提高,埃琳娜常常不能完成,而根据古拉格的丛林法则,不劳动者就不得食或少食。为了节省体力,埃琳娜惟有减少不必要的消耗,尽量少走路。不过,比起阿历克珊德娜,埃琳娜数脚步只是小菜一碟。阿历克珊德娜亦从劳改营获释,跟女儿住在一套集体公寓内。她总疑心别人要偷她的食物,常把食物藏在家里的旮旮旯旯,但又忘了吃。等她想起来去找,食物不见了,她就怪女儿怪邻居。母女俩关系很糟糕,最后,阿历克珊德娜逼着女儿搬了出去。

  米哈依尔很像《炼乳》的主人公,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在儿童之家长大,在军中度过少年时代,又在这个劳改营那个劳改营熬了十五年。不管到哪里,米哈依尔都得参与争夺食物的“战斗”,他习惯把一切尽可能抢到手,不去考虑别人。离开劳改营,米哈依尔三十六岁,高大英俊,一把浓髯。在莫斯科文学圈,他以“火星来的野人”著称。某天,米哈依尔的女友(后来嫁给他)请他到家里作客,他在餐桌上的粗鲁表现把她吓着了。她不明白,他怎么可以只顾自己。但很长一段时间,她什么亦没说,直到有天,她终于忍不住责备他:他不能去抢最后一粒橙,而是应该留给孩子们,因为这是家里规矩。米哈依尔的妻子回忆:“他答道:‘我不知道,从来没人教我这样,你为什么不给我解释?’他不是贪心,但就像他说自己,他是吝啬,或者甚至自私,因为他就是那样长大的。”而正是那时,她才明白,她并不真正了解她爱的人,她必须学会重新爱上他,真正的他,那个孤儿院出来的男孩,只有这样,她才能完全理解他,帮助他过上正常生活。

  六

  Enough!若说幸福家庭都是相似,可谁能想到,苦难,乃至苦难的后遗症,竟亦大致如此。根据《耳语者》一书所引保守估算,一九二八到一九五三(亦即斯大林上台到他去世),大约两千五百万苏联人受到不同程度的迫害(枪决、劳改、流放),这一人数,约占苏联人口八分之一(一九四一年,苏联人口约两亿),换句话说,平均一点五个苏联家庭,就有一个斯大林时代的受害者,而这并不包括死于战争与饥荒之人,更不包括受害者亲属(他们所受“震荡”,同样不可忽视)。难怪萨拉莫夫要下狠语(他在科雷马十七年,亲历是非颠倒人性扭曲),他怀疑苦难能否催生友谊,他反驳“文学童话”所谓困境是建立友谊的基本要素:“要是悲剧和需求把人凑在一起产生友谊,那么,这个需求还不极端,这个悲剧还不大。要是悲剧可以跟朋友分享,它还不够深不够强烈。只有真正需求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精神与肉体力量,并且界定他的身体耐力和道德勇气。”

  好辩读者,完全可以反驳萨拉莫夫立论太苛。如果不是基于信仰,大概没人愿意主动寻求这类严酷考验。不过,萨拉莫夫提到真正需求可以界定人的身体耐力和道德勇气,我极为认同。但我不想再以名家为例,我只想以《耳语者》书中一则真实故事结束本文。比起之前所述,这个故事相对“阳光”,虽然我读完一样恍若隔世,就像我初看电影《东方西方》觉得有些夸张(看来,笔者之前所引玛丽亚那番话并非毫无道理:“只有那些知道怎么回事的人,才能理解和同情。”)。Believe it or not,恰如《科雷马故事集》数次提到的一句劳改营“名言”,刑事犯人揶揄凡事喜欢刨根问底的同伴:“你要是不信,就当童话读吧。”廿一世纪歌舞升平,这些故事的确都像另类童话。但是,谁敢保证这类童话不会再现?谁敢肯定萨拉莫夫提到的考验不会重临?

  一九二八年,瓦仑金生于列宁格勒一个工程师家庭。一九三七年,他的父亲被捕并遭枪决。瓦仑金和妹妹还有母亲被流放到乌兹别克斯坦,一九四零年才回列宁格勒。战争期间,他们疏散到斯塔夫罗波尔附近,母子三人为敌军掳去奥地利和德国做工。战后,妹妹嫁给在德国认识的美国军官并移民美国,瓦仑金则回苏联。他的国外经历让他怀疑苏联体制。一九四七年,瓦仑金被捕,当局想他劝说妹妹回国,但他拒绝了。于是,他被控以“反苏宣传”罪名(因为他写给妹妹的信),进了三年劳改营。翌年,瓦仑金的母亲亦被逮捕(理由是她跟女儿通信),被判十年劳改(ALZhIR劳改营)。一九五零年,瓦仑金获释,先是住在黑海附近某地,在水泥厂工作,不久又被海军征召,派驻塞瓦斯托波尔四年。其间,瓦仑金与该地一名女子结婚,并在一九五三年有了一个女儿。

  一九五四年,瓦仑金复员。他不回家乡列宁格勒(他在海军表现很好,他前景光明),而是带着妻女去了哈萨克斯坦,住在母亲所在的劳改营附近。那年,母亲六十一岁,几年的劳改营生活令她心力交瘁。瓦仑金在集体农庄开联合收割机,跟妻子和女儿住在偏远简陋的板房内。每个星期,他都要步行一百公里去看一次母亲,给她捎去衣服和食物。一九五六年,瓦仑金的妻子无法忍受艰苦生活还有婆婆拖累,抛下丈夫和三岁女儿回到克里米亚的娘家。同年,瓦仑金的母亲获释,母子返回列宁格勒,住进集体公寓一个狭小房间,瓦仑金则在列宁格勒地铁工程做工。翌年,母亲去世(八年劳改毁了她)。两年后,瓦仑金跟妻子团聚,他们又有孩子。可是一九六四年,妻子再度出走,三个孩子则由瓦仑金一手拉扯成人。

  回首往事,瓦仑金说:“我母亲总是告诉我,为人要诚实要有道德,要活得真实,就像十九世纪伟大的俄国作家宣扬的那样,尤其是赫尔岑,我们小时候,她给我们读过他的书……当我结婚的时候,我告诉妻子,我不会隐瞒我母亲进了劳改营的事实,我会尽最大可能帮助她……我不可能不这样做。帮助她是我应有的道义。”但是,瓦仑金亦承认,他当年抛下列宁格勒的工作前景,自我放逐到哈萨克斯坦,或许还因为他的不同政见,因为他受到的伤害,因为他觉得世道不公,而这一切,都让他有意远离现行的苏联体制。

  写于二零零九年四月廿八日至五月五日

  (发表于《万象》七月号)

标签: 短篇童话故事

抱歉,评论功能暂时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