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练习 第四期019】春风沉醉的往事

大千世界 60 0

  我是一个杀人犯。其实人人都是杀人犯,只不过绝大部分人都不敢承认。

  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思考,究竟是谁杀死了我们的青春,把我们都变成了一具尸体,后来我又想,为什么我们自己的青春和童年被人杀死之后,我们又开始去杀死别人的青春。再后来,我变开始思考,我们从哪里来,最后要去往哪里,或者说,我们被何人埋葬,葬在何处。

  但是我真的是杀人犯,起码警方的记录是这么说的,我杀的那个人,的的确确是一个活蹦乱跳活物,死亡方式是车祸,我是肇事者,我在车里,他在车外,我在安安静静的坐着,他飞起一米多高。我没有逃跑,实际上也没有地方可以跑。警察就好像早就埋伏在我的周围似的,那个人才落地不到一分钟,就从四面八方窜出来十几名警察,有拿枪的,有拿警棍和盾牌的,还有那摄像机和照相机的,搞得好像我实在做一场真人秀。

  大概有四五双手同时按住了我,并且还有一支枪在对着我的脑袋。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可能逃跑。

  在某个机构的审讯室里,一个男警和一个女警一起在审讯我,那男警满脸的胡须,好像转世的张飞!他一拍桌子说,赶紧交代你的犯罪经过和杀人动机!

  我说,我不知道啊,我只是路过的。那个人走路不看路,再说我是为了躲一条狗,那个人就撞在我车上了。

  大胡子说,看来你小子不老实啊!我告诉你,我们已经掌握了你所有的证据,抵抗是没有用的,我们的政策你是知道的,不要妄图抵抗……

  我坐在铁凳子上,双手被一副亮闪闪的铐子铐子前面。大胡子的话我没听见,我在注视着那个女警,她长得有点像外国人,高鼻梁,深眼窝,薄嘴唇,光看这张脸,很容易就能勾起人的性欲,但是她的身子却好比杨玉环转世,胸部比腰细,腰比屁股瘦。于是性欲很轻易的就消失了。

  女警说话很好听:同志,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我们必须要了解清楚事实。

  我说好,但是我想抽颗烟,想抽中华。

  大胡子又要拍桌子,女警拦住了他,在大胡子手里讨过一支烟,亲自送到我的嘴里,然后帮我点上说,实在对不起,我们这儿只有中南海,你先对付对付,好么?

  我点点头。

  1

  我小时候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是要过着跟别人不一样的生活,比如说其他的孩子有妈妈在身边,而我只有一个暴躁如雷的父亲在身边,比如我一直到了小学六年级才第一次吃到一种名叫香蕉的水果,一直到了初中三年级才能在兜里揣点零花钱。

  但是我们那个年纪的小孩子,大概过的都是这种生活,家暴什么的乃是常态,家长之间甚至还为此展开了竞争——张家用木条,李家就得用皮带啦!

  我们胡同里同年龄的孩子大概有七八位之多,但是参与家暴的家庭大概有十多家——有孩子的打孩子,没孩子的打老婆,总之,男性的雄风,总要在拳脚和棍棒之下才能被体现出来,那是那个时代的通病,病的人多了,大家也就,无论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就算是你表现的再好,也总有被家长揍得时候,无外乎次数多少的区别。

  孩子们也总拿自己身上的各种伤疤来进行攀比,我是冠军,无论比多少次。

  因为我的父亲在棍棒教育这方面着实是一个自学成才的高手。

  很多年之后我看过一部电影,那里面有句台词是这样说的:

  人生总是这么痛苦嘛?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

  总是如此。

  当然我很小的时候是问不出这么文青的话来,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小时候就开始对未来报以悲观的态度,我很害怕我会长不大,会有一天被我的父亲打死。像我这样从小就开始思考人生的人不是傻子就是哲学家(或者说傻子和哲学家本来就是一种人),早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思考人生的三大究极问题:我为什么活着,我从哪里来,我要死在哪里?那时候我做梦都在想,我未来将要去往何方,葬于何处。

  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我这样喜欢思考,更多的孩子选择逆来顺受,因为他们的父亲就是在棍棒的洗礼下长大的,于是他们也就觉得人生就应该是这样。

  邻居家的有个孩子,叫李刚,长得胖,又高,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已经高过他爸了。李刚的家里并不算太富裕,他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姐姐已经参加工作,在市里的一家木器厂上班,他二姐是个高度近视,近视到什么程度呢?你给她一张纸币,她要凑到鼻子跟前儿才能看清楚面额,有一次李刚不知在哪里偷了一张冥币给他二姐,她二姐还以为是一张五块钱。

  李刚经常挨揍,理由就一点,学习成绩太差,这在他家几乎就是天大的罪恶,为了让李刚好好上学,他二姐才上到初二就不念了(其实也没法再继续念下去,因为他二姐根本就看不清黑板),李刚作为家中唯一学子,学习成绩一直很稳定的维持在全班倒数五名之内。他仰仗自己皮糙肉厚,挨揍倒也无妨,挨完揍之后,照旧和我们一帮孩子一起玩耍。那时候我们刚刚接触到一门叫《自然》的学科,里面有解剖青蛙的实验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教材上会有这么魔幻的课题,李刚粗手笨脚,青蛙都被他解剖的血肉模糊,于是他就负责抓青蛙,我负责手术,我们一帮孩子组成了一个科学实验小组——我的手术方法是,用一把张小泉的小剪刀,把青蛙的肚皮慢慢划开,然后在五脏六腑之间的找到跳动的小心脏,接下来就不知道干什么了——解剖的意义就在于把青蛙的肚皮剖开,书上又没告诉我们下一步应该如何。

  秉承着科学探索学术研究的精神,一本正经的给青蛙开膛破肚,我是主刀,所以我有一个小凳子,围观的李刚,王超,小伟,阿慧等群众则蹲在一旁,态度很虔诚。

  它的心脏还在跳。李刚说。

  是的。多神奇。我说。

  李刚说,可惜,它活不成了。

  我严肃的说,为了科学,总要有点献身精神。

  解剖过四五只青蛙过后,另一个叫做王超的孩子便觉得无趣,他想到了另一种折磨青蛙的方法,拿一只塑料的注射器灌上水,然后趁着青蛙活着的时候,把注射器的针头刺入青蛙的肚皮里,青蛙的肚皮被灌满了水之后,跳也跳不动,最后肿胀而死。如此残忍的游戏,我们玩的不亦乐乎。长大之后,有一天做梦,我忽然梦到我自己变成了那只青蛙,被人划开肚子,将五脏六腑都暴露在空气中,然后心脏被一只手取出,把玩过后,再放回到我的肚子里。可悲的是我居然还活着,梦醒之后,我忽然体会到了那只青蛙的苦楚,无论如何,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是一件挺无奈的事,那是命运使然,无论接受与否,反抗总是徒劳的。

  阿慧说,它们多可怜,你们不要这么残忍了好么?

  我说好。

  阿慧拿出针线,把青蛙的肚皮缝上。我反倒觉得阿慧在缝青蛙肚皮的时候更残忍,相比之下,还不如一刀把它给剁了。

  总之,我们所有的参与者都拿出一种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严谨态度在操作这一件事,那些青蛙最后当然没有活成,而是交由王超处理——他熟练的把青蛙剥皮,洗净,然后放在火上烤了,我们每个人分到了一支青蛙腿,王超干的不错,因为他爸爸是个秃了顶的厨师。

  阿慧的天生的卷毛头发,头发还略微有点发黄,整天梳着两个发髻,再加上一双大眼睛,看起来总像是一只蜻蜓。小时候我们总是取笑她长得像外国孩子,阿慧也不恼。

  阿慧住在她姥爷家里,她姥爷家和我家中间还隔着一户人家。小时候大人们总在开玩笑,说等阿慧长大后,就让她给我当老婆。因为我是单亲家庭,我父母离异,我跟着爸爸,阿慧也是单亲家庭,她的爸爸去世了,她跟着妈妈。阿慧的妈妈主业做环卫工人的,每天天不亮就骑着自行车,带着一把大扫帚去扫大街。七八点钟的时候,阿慧妈妈就下班了,然后又去一家针织厂上班,干的是给毛线手套上皮筋儿的工作,于是那个时候,阿慧的姥爷家总是有最新的大扫帚和一捆一捆的白手套。阿慧整天笑嘻嘻,她的妈妈却整日愁眉苦脸,我从大人的闲谈中的只言片语得知,阿慧的妈妈是要赚钱给阿慧的姥爷看病——阿慧的姥爷得了一种必须一个劲儿花钱的病,一旦停了药,就得进医院,一进医院,钱就花的更多,阿慧家早已经债台高筑,所以为了不让家里的赤字继续增加,阿慧的妈妈只好拼命做工。

  好在阿慧学习还行,小学六年,得过几次三好学生的奖状。

  2

  李刚的爸爸发明了一种全新的打孩子的方法,把李刚双手背过去,用铁丝绑在水龙头上,然后他爸爸用自行车的辐条抽李刚的胖脸,他爸爸打累了,就跑到一旁去喝酒,换成李刚的妈妈接着打,李刚的妈妈不习惯用自行车的辐条,他妈妈喜欢用鸡毛掸子。那几天李刚的身上胖脸上总是一条一条的红印子。

  李刚挨揍不是因为学习,而是他居然学会了抽烟。天可怜见,他才上小学六年级,要命的是他们全家都没有抽烟的,于是李刚身上的烟味儿就特别明显,于是他爸在他的书包里发现了一包“海兰江”香烟,接着就是一顿好揍。

  李刚挨了一个星期的棍棒铁丝的教育。

  我问李刚,你咋学会抽烟了?

  李刚说,我没抽烟,我是学习。

  我问,学习?学习还用得着抽烟吗?你学的是啥啊?

  李刚说,我打算学习画画儿,你知道嘛,画画儿啊,就是拿着一支毛笔在大白纸上刷刷刷刷刷的那种画画儿,我去少年宫问了,学画画要不少钱,还要买画笔和油彩,我没有钱呐,只好在门口偷偷的听老师讲课,你说奇怪不?咱们老师一上课我就困,可是在少年宫的画画班门口我就一点也不困,那个教画画的老师特有派,男的,还留着大长头发,我发现男的扎辫子就特别像个艺术家。那个老师见我连着去了好几天,就让我进班级里听,其实我在哪儿听都一样,反正我也没有画板和画笔。你知道嘛,学画画根本就不用画鸡蛋,而是画石膏头像!我在教室内听了几天课之后,就想着我得谢谢人家,我就打算给人家买包烟,我听别人说要送礼除了送酒就是送烟了,酒我买不起,那就只好送老师一包烟了。

  李刚说起这些,眼神里充满神往,他凝视着远方,脸上两道血红的印子闪闪发亮,看样子已经充血。他说,他把之前学过的那些教材都拿到废品收购站卖了,卖的钱也就够买一包“海兰江”的。

  我们每学期的书费都要好几十块钱,但是要拿到废品收购站的话,就只能换回一包廉价的香烟,这件事给我的启发是:1,某些东西需要在正确的地方才能体现价值2人人都有追求艺术的权利3废品收购站会不会把这些书拿去重新卖掉?那可真是挺赚钱的!

  可是这包“海兰江”还没来得及送给艺术家老师就被李刚他爸爸发现了。这次挨揍对李刚的影响颇大,不光是生理上的,心理上的创伤更大。那包烟被他爸爸没收了,而且李刚满脸挂彩,去少年宫实在丢人。

  李刚说,我的艺术家梦想就这么被扼杀了。中国又少了一个毕加索。

  我说,嗯,不过毕加索是个数学家,你应该说是中国又少了一个达芬奇。

  李刚问,达芬奇是谁?算了,不管了。

  他说完掏出一根皱皱巴巴的香烟,放在嘴里点上。我问,你的烟不是被你爸拿走了嘛?你不是说你不抽烟的嘛?

  李刚说,这是我偷偷藏起来的。我尝尝啥滋味儿。还有,妈的,这个家我感觉不到温暖,我想要离家出走。

  我问,真的?

  李刚点点头说,真的。

  我见过李刚的画儿,就在不久之后,李刚真的就离家出走了,临走之前给家里留下了一张画,画的是一幅人不人鬼不鬼的肖像,也看不出哪好,只能看出黑压压的一片。也许是抽象派,也许是印象派,既然看不懂,那就说明李刚也许真的有当画家的天分。那副画被他爸爸团成一团扔到门口,我们几个捡起来,研究了半天之后才看出来那上面画的是一个外国老头。

  李刚这次离家出走历时4个小时,他爸爸在火车站找到了打算浪迹天涯的李刚,回到家之后,又是一顿男女混合双打。

  不过李刚皮肉结实,打也打不坏,何况他爸爸妈妈也对于如何打孩子这方面的想法实在匮乏的紧,在这一点上,我爸是个挺好的模范。

  我爸喜欢随心所欲,手边有啥就拿啥,他把我妈打跑之后,就开始打我。并且乐此不疲。有一次他随手拿起一块木板揍了我十分钟,那块木板上居然有一根生锈的铁钉,刚好在我的大腿上留下了两个洞,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一瘸一拐,间操都没上。

  我惊讶于李刚的蜕变,从那时开始,我也打算离家出走。但是我没有李刚的勇气,其实李刚一直都很有勇气,虽然他学习成绩一直倒数,但是他在其他方面一直走在我们的前列,比如他尚在年幼就知道追求艺术,而我就只知道吃,所以他是个文艺青年,我是个吃货。

  3

  我上初二那年,阿慧上初一,她依旧瘦瘦小小,头发发黄还打卷儿,不过她已经不再梳两个发髻了。她姥爷永远都会把她的校服洗的干干净净,相比之下,男孩子的校服就显得破旧不堪,比如李刚就在校服上画了一些龙啊虎啊什么的,他画的那些东西洗也洗不掉,而我的校服总是莫名其妙的多出两个或者三个破洞。

  阿慧的姥爷每天都给阿慧做好饭,装到饭盒里带到学校。阿慧每周还有两块钱的零花钱,用来买一些学习用的文具之类的东西。阿慧每周只花一块钱,剩下的自己都攒了起来,她说,她打算在冬天的时候给妈妈买一条漂亮的围巾和一双厚实一点的手套,因为她妈妈的手都开裂了。

  那时候,阿慧的妈妈已经住院,不知道什么病,总之一直都在医院待着,阿慧的姥爷每天给阿慧做好饭之后,就另准备一份饭菜送到医院去。初二那年冬天,阿慧的母亲回了一趟家,是阿慧的姥爷推着自行车给驼回来的,那个中年女人脸色煞白,看见我之后还凄惨惨的一笑,看起来很是渗人。我怯生生的叫了一句:阿姨好。阿慧妈妈说,好,好。

  李刚说,阿慧妈妈得的是癌症,好不了了。

  我问,你听谁说的?

  李刚说,大人们都这么说。

  我说,大人们说的也不一定对。

  李刚忽然紧张的说,你说癌症会不会遗传?会不会传染?

  我摇摇头说,你傻啊,癌症是后天得的,后天得的病不会传染。

  李刚说,拉倒吧,感冒还是后天得的呢。你想啊,阿慧爸爸是得的什么病死的吧,我估计也是癌症,然后没过几年阿慧妈妈也得了癌症了,我看这个病十有八九是传染的。咱们得离阿慧远一点……

  李刚的言论在我看来就是扯淡,但是这个扯淡的理论得到了胡同内其他孩子的赞同,那些孩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众口铄金。

  不过阿慧挺开心,因为她已经有段时间没看见妈妈了。我陪着她去了商场,她把攒的钱都拿出来,买了一条毛线围巾和一双厚实的皮手套,她把围巾和手套都装在一个鞋盒子里,然后在上面写上“送给亲爱的妈妈”,最后再用一张漂亮的包装纸把鞋盒子包上,在上面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一点也不后悔。

  我把我要离家出走的想法跟阿慧说了。阿慧说,你要离家出走?你去哪里呀?

  我说,我还没想好。初步打算去找我妈。可是要想去找我妈就要坐火车,我还没钱买火车票。

  阿慧说,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

  我说,因为我整天挨揍呗,你没挨过揍,你不知道这种感受的。还有就是,我想我妈。

  阿慧沉默了,半天才说,你想你妈,你还能见到,我想我爸爸,可是我见不到了。

  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老天会给我们每个人安排一个什么样子的命运。我们以为只要凭借自己的努力,就可以改变眼前的命运,可是有时候,你努力那么一下子,命运就会把你往深渊里推动一点点。

  我要说的是,那年春节过后,阿慧的妈妈也去世了。

  阿慧在姥爷的陪伴下,去街口烧掉了毛线围巾和皮手套。

  阿慧一下子成了孤儿,相比之下,我还算是比较幸运,毕竟我还有一个父亲,和一个远在他乡的母亲。我不能想象一个阿慧会变成一个孤儿,事实证明,很多事情都是我们不能想象的,夫妻双双患病去世的几率实在太小,可是偏偏就让阿慧赶上了,生活中没有巧合,之后理所当然。如山而至的变故让阿慧过早的成熟起来,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好在她姥爷身体一直硬朗,自从阿慧妈妈去世之后,就一直咳嗽,白天夜里都在咳嗽,阿慧就给姥爷弄止咳的偏方,那是一种棕红色的药水。因为阿慧总在熬药,所以她身上就总有一股中药味。

  阿慧学会了做饭,洗衣服,上街买菜,她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尽管她依旧瘦瘦小小,头发发黄还打着卷儿,但是她要承担起家里的一切,好的坏的更坏的。

  李刚和我同年级,他已经不再迷画画儿,而是喜欢上了文学。大概每一个一事无成的年轻人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壮志未酬的作家,李刚开始写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期他甚至还开始写诗。可是他的学习成绩却一直未见起色,除了语文,其余全部是红灯一片。

  那天我们几个下了晚自习之后,一起回家,走在回家的路上,李刚忽然就叹了一口气说,我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一个作家了。

  李刚的父亲早就放弃了对李刚的期望,他的意思是,李刚愿意喜欢什么就喜欢什么吧,反正上到初中毕业之后,能考上高中就念,考不上就下社会。

  阿慧鼓励李刚说,人生还是充满希望的,有梦想就要去追,千万不要放弃。

  李刚说,梦想都是有钱人家的东西,我们这种人的梦想就跟肥皂泡似的,看着五颜六色挺好看,实际上一戳就破。

  那天晚上天上星星不多,我们几个一边慢慢的走,一边看着天上,忽然发现一颗流星划落天际,阿慧忙说,流星!快许愿!

  于是我们三个就站在胡同口,闭着眼睛许愿。

  阿慧嘴里念念有词。

  我问阿慧,你许的什么愿?

  阿慧说,我希望我能考上一所医科大学,将来当一个大夫,最好能攻克癌症。

  我问李刚,你呢?

  李刚说,我想要平平安安的活着。你呢?

  我说,我希望我们能一起考上高中,一起上大学。

  阿慧笑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李刚说,没事儿,等一会儿还有流星的话,咱们再许一遍愿就好了。

  然后一直到我们到家,流星也没有出现。

  结果李刚真就没考上高中,不光没考上高中,他连职业高中和技校都没考上,9年的求学生涯仅仅是把李刚变成了一个忧郁的文艺二把刀。中考之后,李刚的二姐嫁了人,对方是机械厂的工人,看年纪也就比李刚的父亲年轻不了几岁,胡子拉碴,满脸皱纹,李刚的二姐高度近视,估计也看不清未来夫君的模样。婚礼没什么仪式,也没有大摆宴席,那个男人在李刚家吃了一顿饭之后,就变成了李刚的二姐夫。

  那天,李刚喝多了,李刚的爸爸也喝多了,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喝的不亦乐乎,后来李刚的二姐跟着夫君离开之后,那爷俩还在喝酒,只有李刚的母亲偷偷的抹眼泪,也不知道哭的是啥。

  4

  大胡子警察终于忍耐不住又拍了桌子,瞪着眼睛说,我们听你讲故事呐?快点交代你杀人的事!

  我说,这些事情我要不说出来,我怕以后就没机会了,不是我没机会说,是你们没机会听。给别人点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你急什么?

  女警按住大胡子,跟我说,没关系,你慢慢说,别着急。来,再抽颗烟。

  我说谢谢,但是我不抽了,他那个烟太冲,我抽不习惯。

  阿慧上的是重点高中,我上的是普通高中,李刚下学之后,买了一台人力三轮,在市里拉脚,王超也跟我在一个学校,只不过我们两个不同班,至于其他那些人也都各有前程,开始的时候周末还能在一起聊聊天写写作业,后来就几乎不再聚会,人一旦慢慢长大,就会换一个生活圈子,而从原来的那个圈子里面跳出来,人生的过程似乎就是在不断的跳圈儿。

  高三那年,有一次我逃学出来去市里打游戏机,隔着一条马路,忽然看见了阿慧。

  那个时间段正是上课的时间,阿慧难道也逃学了?我隔着马路喊她的名字,阿慧看见了我,冲我招招手,我跑过去,跟她说,你怎么没上课?

  阿慧说,我出来走走。

  我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慧说,没什么。

  我说,那我陪你一起走走吧。

  于是我们两个就沿着车来车往的马路一直走。她的一头卷曲的长发在太阳底下一晒,显得更加的灿烂。你得承认,阿慧已经是成年人了,身材玲珑,青春洋溢。路过市场的时候,那里停着四五个等着趴活的人力三轮车夫,我跟阿慧说,你看,李刚在那。

  胖墩墩的李刚坐在自己的三轮车上,翘起二郎腿,正在聚精会神的看着一本书。阿慧说,没错,是他。

  紧接着不知是谁吹了一声哨子,那群人力三轮车夫迅速的上了自己的车,拼了命的逃离现场,李刚放下书,张望了一下,这才想起什么似的,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辆贴着“综合执法”字样的蓝色货车停在市场门口,几个跟李刚身材差不多的家伙抓住了他,另一群人则把李刚的三轮车抬着扔到货车后面。李刚在跟那群人争论,但是结果很不乐观。

  我和阿慧跑过去,蓝色货车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掉。只留下李刚手里还捏着那本书,我扫了一眼:《资本论》。我问,什么情况?

  李刚垂头丧气的说,综合执法。我的三轮车不合格。

  我问,啥?

  李刚说,因为我的车不合格,没套上蓝色座套,影响市容市貌,所以给没收了。

  阿慧问,那得怎么办啊?

  李刚说,交罚款呗。所有不合格的事情,交点钱之后就合格了。不跟你们说了,我得赶紧去执法局等着,要不待会就找不到我的车了。

  李刚风风火火的捏着书跑开了,留下我和阿慧在市场门口。身后来了一辆拉着豆腐的板车,车老板高喊,借光借光!我拉着阿慧躲到一旁,豆腐车进了市场,里面人声鼎沸,似乎刚才这一幕并不是什么新闻,人人都早已经司空见惯。

  我和阿慧继续沿着马路走,一边走,阿慧一边跟我叹气。我问她为什么不上课,阿慧说,没心思上,我想我妈了。

  阿慧说,昨天晚上我在宿舍(她是住宿生)吃完饭之后,本来打算看书的,结果忽然就觉得好困,就像是吃了一大把安眠药的那种困,于是我打算躺下来小睡一会儿,脑袋刚一沾枕头,我就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见到了我的妈妈。她扛着大扫帚要去扫大街,我就跟在她身后,一切都跟小时候一个样子,特真实。你知道么?特真实,一点也不像是在做梦。

  其实我妈妈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得病了,只不过一直用药顶着,我上初一那年,妈妈办理了病退,住进医院,初二那年冬天,妈妈回家了。回到家之后的妈妈就一个劲儿的咳嗽,比我姥爷咳嗽的还厉害。妈妈在不咳嗽的时候跟我说,她本来是想看着我嫁人的,要不然觉得对不起爸爸,后来身体不行了,就想要坚持到我上大学,再后来就改成要看到我上高中,那天晚上,妈妈说,看来你上高中我也看不见了,我觉得我只能坚持到过完春节。

  阿慧说,那晚妈妈状态出奇的好,脸色也好看不少,她把我给她买的毛线围巾和手套都戴上了,挺好看的。后来妈妈说,宝贝儿,妈妈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妈妈要去找你爸爸去了。

  大年初三那天,妈妈走了。姥爷怕我哭,一个劲儿的安慰我,结果他自己哭的比谁都凶。

  我安慰她说,节哀啊节哀。

  阿慧说,无论如何,我都知道,我的爸爸妈妈都已经去了,我唯一的问题就是,我应该如何怀念我的父母。我觉得人类应该发明一种机器,一种可以让人梦到亲人的机器。昨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的使劲睡觉,结果再也没有梦到妈妈。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几个许的愿嘛?

  我说,记得,你说你要读医科大学,将来当一个大夫,最好能治好癌症。

  阿慧背着手,低着头走在我的前面,忽然她转过身来说,就算我当上了大夫,就算我能治好癌症,那又能怎么样呢?我的父母又不能活过来。而且,读医科大学还要好多的钱,我家现在还欠着巨额债务,就靠姥爷的退休工资过日子,姥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还是拿药顶着。你看,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需要钱,李刚家里如果有钱的话,他现在很有可能是个画家或者文学家,而不是追着综合执法的车去讨要自己的三轮车,我家里如果有钱的话,我爸爸妈妈就能去大城市里的最好的医院,起码能多活好几年。我想要改变现状,但是我连改变的机会都没有,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你说,万一我考上大学了,我拿什么去念?万一我考不上大学,我能干什么?

  她的这个问题我没想过,于是我开始反思我自己的未来,我俩一前一后走在马路上,一路无话,脚下是坑坑洼洼的人行道,身旁是尘土飞扬的马路,太阳光大喇喇的直射过来,毫无遮挡,所有人都在阳光下都赤裸裸的行走。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目的地,但是我看不清楚我的目的地,我也不确定我是否能一直活着走下去——我爸爸也下岗了,然后他老人家就更加的喜欢暴力,但是我也已经长大了,我学会了逃跑。

  我俩一直走到江边,阿慧找了一个石头凳子坐下,我们身后是大柳树,阳光不那么足,只有一些稀稀疏疏的光点照在头上。阿慧两只脚来回的荡着,我坐在她身旁,忽然闻到一股中药味儿,应该是错觉。

  那天下午,我们断断续续的聊了不少,从未来聊到现在,又从现在聊到未来,阿慧最后说,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我点点头说,加油!

  5

  我之前说过,李刚是人力车夫,但是他依旧是一个文艺胖青年,他一切都走在我们的前列,喜欢艺术,喜欢文学,后来喜欢研究国家大事,再后来就开始研究宇宙和星象。几年之后,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理发师,打算去海南岛闯一闯,当我背着行囊要去火车站的时候,在胡同口碰到了李刚,他非要拉着我,说要用他的三轮车送我去车站。

  于是我就坐了李刚的三轮车。

  他蹬车的技术还是非常不错,稳稳当当,不摇不晃。我看到在他的座位底下的箱子里,放着几本旧书,最上面的居然是一本《精神疾病的诊断与康复》。这家伙什么时候开始研究这个了。

  李刚一边蹬车,一边回头问我,你要上哪儿?

  我说,海南,三亚。我有个师兄在那开了个店。

  李刚说,卧槽,你走的够远的,从最北边一下子到最南边。海南岛不错,不遭罪,四季如春,风景好,有东海南山鹿回头。打算啥时候回来?

  我说,还没想好呢,走走看看吧。说不定就不回来了呢哈,到时候你去海南看我啊!

  李刚说,好,你混好了,我就去海南岛找你去。

  我忍不住问他,你最近开始研究精神病了?

  李刚说,嗯……也不算研究,就是随便看看。人嘛,总是得先了解自己。多看看书,总有好处,你知道嘛,其实每个精神病人都是天才,只不过普通人不理解而已。

  我问,真的?所有的精神病人都是嘛?

  李刚答,也不是,比如抑郁症患者就不是,抑郁症患者是5-HT和多巴胺分泌不足,简单来说就是分泌快乐的那些东西不足,所以才会抑郁……

  他一路唠唠叨叨,说了挺多,偶尔蹦出几个我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一直到火车站,我下了车,他已经累的通身是汗,我要给他钱,他说什么也不要。临走之前,他跟我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他二姐离婚了,过几天就带着孩子回娘家;第二件事是,阿慧据说也在南方念大学,不过不是在三亚,而是在广州,你们两个离的应该不远,说不定能碰见。最后,李刚说,你的未来真好,能去到天涯海角,前路能充满未知,你知道吗,充满未知的前程是最令人期待的。我真羡慕你能有这样的生活,不像我,一眼就能看到头,活着特没劲儿。算啦,不说了,你走吧,一路顺风。

  在李刚的祝福中,我登上了开往南方的卧铺,一直走了三天两夜,下车之后才到了广州。火车站里人头攒动,大多数人都行色匆匆,耳边传来的都是叽里呱啦的粤语和客家话,在我听来,似乎是到了国外一样。我在长途客运站打算买一张车票,被一个一脸冷漠的人告知最近有台风,不能发车。

  我在广州逗留了三天,三天都是在一家小旅馆里憋着,守着一台破黑白电视,无聊的很。最后一天的时候,我打算去见识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因为我总能看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从楼下路过,凭借我敏锐的嗅觉,我猜测这附近一定有暗香所在。

  我偷偷跟着一个姑娘,七拐八拐的去了一条五颜六色的小街,然后鬼使神差的进了一家洗脚房。

  那家洗脚房叫 元,名字土鳖又大气,其实规模并不算太大。 元所在的那条街一长溜都是这种洗脚房,洗头房和小发廊,只要你在路口经过,就会有人过来拽你,我初到此处,不懂规矩,一个瘦的皮包骨的小妹操着一口硬邦邦的普通话把我拽住说,老板,进来坐坐啦!老板,没开张啦,照顾一下子啦!

  然后我就被拽进去了。

  老板娘是个一口黄牙的中年妇女,见我进来了,一边嚼着槟榔一边吩咐人领着我去单间。我心里发毛,左右打量,这里的姑娘们都穿着人字拖,头发或黄或红,我来的太早了,客人们不多,还有更多的服务员没有开工。

  我进了二楼的一个单间,屋里点着粉色的灯,四周的墙壁都是胶合板,上面贴着光屁股女郎的挂历,也不知道是否隔音,这屋子里就一张美容床,连个凳子都没有。好在有一扇小窗子,窗外车流滚滚,不住的有人在说话。我一根烟没等抽完,就有人敲门,一个女生在门外说,老板,我可以进来嘛?

  我去开了门,一股浓烈的香味儿扑鼻而来,我把来人让进屋里,她捏着一个小手包,站在屋子当中。我关上门,回头一看,卧槽一声。

  阿慧?

  她愣住了。

  是我啊!

  真的是你?

  我俩在小房间里上演了一出“他乡遇故知”的戏码。阿慧其实没怎么变样子,只是妆化的浓了一些。

  我应该问什么?我应该怎么问?我不知道,生活让我见识了太多的难题,但是却没给我答案。我不知道阿慧这些年有何经历,从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远离家乡,变成了一个洗脚房的娼妓。我一时间还没适应过来这种落差。太他妈措手不及了。我们两个在昏黄的灯光下尴尬的坐着,十分钟之后,从隔壁房间传来了一阵咿咿呀呀的呻吟,原来天下无论南方北方的姑娘叫床声都差不多,阿慧不为所动,我倒是显得比她更加尴尬。

  我说,你还好吗?

  阿慧说,挺好的。

  我说,我要去三亚,路过这里,前几天有台风,所以只能在这里停留几天。

  阿慧说,哦。

  然后我就后悔了,万一她问我,洗脚房又不是路过三亚的必经之路,你为什么会来逛窑子?我手心开始冒汗,不过还在阿慧并没有问,她说,既然你来了,就是客人,从我进来的这一刻就开始记时,一个钟60块钱,45分钟。

  我说,好。记吧。

  阿慧接着说,老板,60块钱是普通的,还有泰式,港式,毒龙,加100块钱可以全套。

  我说,哦。

  阿慧忽然压低声音说,我是说给门外偷听的老板听的,你别介意。

  我高声说,我加钱全套,不要泰式,我要毒龙不带套。还有,包夜多少钱?

  阿慧说,包夜400。

  她压低声音说,看不出来你还挺内行,你真要包夜啊?

  我说,我没跟你开玩笑。阿慧,我真要包夜。

  她说,在这里,我不叫阿慧,我叫苗苗。

  我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外,楼下门可罗雀,行人不多,几个姑娘在一边用广东话聊天一边嗑瓜子。我脑袋一热,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我小声跟阿慧说,我带你走,你跟我走不?

  她问,上哪?

  我说,海南岛,三亚。

  隔壁的咿咿呀呀声越来越大,一同传来的还有床铺的吱吱嘎嘎。我说,阿慧,走不走?离开这里?

  阿慧摆摆手说,别说了,小点声,别被人听见……

  我说,你怕啥?有我在。

  阿慧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我知道我这条路不太好,但是有钱花。我也不是打算干一辈子,我家里的外债才刚刚还清,我打算再挣点钱之后,就回家,或者……去海南找你。我只求你别跟我姥爷说就行。

  我说,你不是在这边念书呢么?

  阿慧说,我休学了。

  砰!

  门被人一把推开,那个一口黄牙的老板娘领着两个男人走进来,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顿,没等说完那两个男人就上来拽我的衣服,阿慧上来拦在中间,一边跟老板娘说着什么,一边跟我说,你快走啊,你快走!

  我挣脱抓住我的那个男人的手说,你怕啥啊?

  老板娘掏出一个大哥大一边指着我一边打电话,门外已经有姑娘在围观了。阿慧哭丧着脸往门外推我说,你快走,要不一会儿你就走不了了。这里面事太多,你惹不起。

  她一直挡在我和老板娘中间,一边用力把我推出门口,一边回头跟老板娘解释着什么,我们几个乱作一团,最后阿慧一直把我推下楼梯,到了门口,阿慧忽然大声跟我说,我是自愿在这儿的,我跟你走,你养得起我嘛?你快滚,别在这装好人!

  我喊,阿慧!

  阿慧说,你就当我死在这儿了!

  说完她一把把我推出了门,然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隔着玻璃,那两个男人还要往出冲,我在路边捡起一个砖头。阿慧忽然回头,隔着玻璃门瞪着我,紧接着一回身,跟一个男人上了楼。

  我忽然兴味索然,双手无力,砖头也掉在地上。这么多年以来,我以为我已经看清足够多的难题,就好像你高三复习了全部的书籍之后,结果高考卷子上居然给你出了一道50分的哥德巴赫猜想,你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可能解开这道题目。于是你就只能落榜。我怅然若失的回到住所,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我背上包袱,又去了一趟 元,白天的时候,整条街都显得格外的萧索,所有的商家都关着门,包括 元。我在 元门口站了一会儿之后,写了一个电话号码,塞到了 元的门缝里,回头叫了一辆TAXI,去了长途客运站。

  我曾经无数次梦想过在他乡遇见儿时的姑娘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无论情况如何,是否充满诗意,但是结局一定是美好的,事实上,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想象我和阿慧的分别竟然是如此的凄惨不堪。大客车一路前行一直走到湛江,在湛江的港口大客车上了客轮,我们所有的旅客都被裹挟着也上了船,客轮横渡琼州海峡,我站在船边,浑浊不堪的海水翻滚出白色的浪花,我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一直抽到了恶心的程度,之所以这么抽烟,是因为这条船上的味道太腥了,加上一股浓重的机油味儿,着实让人受不了。我已经在浪迹天涯了,就在这么一条腥臭嘈杂的客货两用的轮船上。

  我没得选择,所有的客轮都是这样子横渡琼州的。人们只能被动的接受,久而久之,人们便。

  ,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6

  我在三亚待了不到半年,阿慧便来了。我去车站接她,她只带了一个简单的包裹,画着淡妆,我们见面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简单的拥抱了一下。我开着发廊的一辆破捷达,把她接到了我的住所。晚上我亲手做了四个菜给她接风,阿慧说,谢谢你,要不然我都没地方去了。

  我说,谢啥,这不是有我呢么!

  我俩一人一瓶啤酒,在阳台站着,看漫天的乌云密布,那几天三亚的雨的比较多,而且总是下的不大,稀稀拉拉,就好像老天爷患上了前列腺炎。阿慧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我说,不知道,没想过,你想回家了么?

  阿慧说,我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姥爷也走了,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我姥爷还一直以为我在这边上完大学之后已经老老实实上班。我实在是对不起他呀。

  我说,节哀。

  阿慧说,没关系,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人生啊,总是飘来荡去,离别,重逢,然后再分手。每次分手都不知道是不是永别,所以我早就习惯了,麻木了。

  雨下来了。对面屋顶上拴着的那只猫在上蹿下跳,可是无奈它脖子上有一根永远也挣脱不了的铁链子,我看着阿慧,似乎也在她身上看见了一根铁链子。无论如何挣扎,总是挣扎不掉。阿慧悠悠的说,李刚,也死了。

  我吓了一跳,谁?

  阿慧说,抑郁症。在自己家屋子里上吊了。是王超给我打电话告诉我的。

  这个消息来得猝不及防,甚至来不及悲伤。后来一想便释然了,李刚是个文艺青年,自然也要有文艺青年的通病,矫情,敏感,挣扎。我只是想不通他为何要选择上吊,而且是在自己家中,那么胖的一个人,那得用多粗的绳子。

  大概天堂里会有属于他自己的画板和图书室吧。

  阿慧从来都没说过,那天我走了之后的情形,是惊心动魄还是什么,我不敢问。

  阿慧在这边待了几天之后,就找了个洗浴中心上班,她说,她这次干的是正行,是按摩,不出台。我劝她不要干了,大不了我养着你。阿慧说,你省省吧。

  她上班的地方叫“南国之春”大酒店。她从来不让我去那里找她,于是我就经常开着那辆破捷达在南国之春的楼下等她,因为她做的是正行,所以上下班的时间比较固定。一直到昨天,都还是如此。

  可是昨天的傍晚,阿慧出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对阿慧拉拉扯扯,隔着一条马路,我听不见他们讲话。只好发动车子,赶紧冲过去,阿慧见到我的车之后,就向我飞奔过来,那个男人跟着也跑了过来。

  街边一个老人带着一条狗忽然斜刺里冲了出来,我忙打方向盘,躲过那条狗。

  砰!

  那个男人不知如何就撞到了我的车上。接着阿慧就开始尖叫起来。

  我眼看着那个男人飞出挺远,脑袋摔在马路边的基石上。

  我把所有的故事讲完之后,大胡子警察依旧不依不饶,让我继续交代杀人动机。我说,我已经被你们关了一夜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我跟那个男人不认识,我就是去接我朋友的。你们爱信不信。

  审讯室的门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人在门口把女警叫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女警又回来了。她说,监控调出来了,交警队的处理报告也出来了。

  我问,结果如何?

  女警笑笑,你很诚实,没有撒谎。所有的证据表示,是交通肇事,不过你没有逃逸,属于从轻情节,而且,那个人没有死。至于怎么处理,就要交给交警队处理了。同志,这两天实在是对不起了。

  我送了一口气,手铐被打开,松松筋骨,离开审讯室。女警亲自把我送到公安局门口,我问她,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那么多人早就埋伏在那了呢?难道现在的警察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了么?

  女警笑笑说,我们是提前接到那个人的报案,说有人要杀他。那个人的身份挺特别,属于警方重点保护的对象。所以,你只是在恰当的事件出现在了恰当的地点。

  我点点头问,那我的朋友呢?

  女警严肃的说,你的朋友涉嫌组织卖淫,昨天就押往看守所,等着法院的开庭判决了。这次也算是阴差阳错,破获了一个卖淫集团,你的那个朋友是这个集团的首脑骨干,看来轻判不了了。

  我上了警车,在开往交警队的路上,我忽然有点冷,其实这时候车外的温度有三十六七度,但我还是冷,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我蜷缩着,靠在凳子上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李刚,阿慧,王超,小伟,还有其他几个小鬼一起团团围住我,看我在解剖一直可怜的青蛙。正当我把剪子张开的时候,那只青蛙忽然开口说话:你们今天杀了我,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收拾你们。梦醒之后,我还在车里,我忽然变得落寞起来,我想怀念点什么东西,但是不知道应该怀念谁,或者应该怀念点什么操蛋往事,一切都不在的正确的轨道上,但是这就是人生,匆匆赶路,走向永远也走不到的终点——曲曲折折,永垂不朽,毫无诗意,理所当然。

  (完)

  以上,谢谢阅读。

标签: 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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