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大师:我听不懂妈妈的话

大千世界 188 0

  1949年春天,我二十三岁来到台湾,至今说来已经六十年了。

  前面二十三年,我的人生未必很好,来到台湾六十年,未必不好。此话怎讲?因为我生于北伐的年代,母亲跟我说,我哇哇来到世间的时候,正是中国最动乱的时候。

  我十岁稍懂人事了,七七卢沟桥事变发生。八年抗战期间,我的家乡是游击队、国民党、日本人紧张接触的地方,甚至南京大屠杀就在我的家乡扬州隔壁。父亲为了生计在外经商,在外两年毫无音讯,生死未卜,母亲带着十二岁的我去南京寻找父亲,但乡人猜测,他可能死在南京大屠杀了。

  我就是在这枪林弹雨、刀光剑影中,慢慢地成长。十二岁那年,被一位老和尚看中,我告别母亲,在栖霞山出家了。

  

星云大师:我听不懂妈妈的话-第1张图片-大千世界


  星雲大师(佛光山寺法堂书记室 提供)

  谁都不能信任的时代

  八年抗战胜利后,国共内战。就是二十一岁那年,我在宜兴白塔国小担任校长,早上国民党军队来到寺里,要我们告诉他们:“共产党的军队在哪里?”晚上解放军、地下工作人员来,要我们告诉他:“今天国民党的部队多少人来?”

  现在这些话讲起来很简单,实际上是小命不知放在哪里,说错话随时就可能结束生命。我也曾遭到逮捕,国民党说我是“匪谍”,要枪毙;共产党说我是“国特”,要杀头,两面不是人。有天下午,应该是带着我要抓去枪毙了,在面临死亡前的那一刻,我深深体会到人生的境界是什么滋味。在那样的情况下,你说一个年轻人青春在哪里?

  在这种绝命之下,我二十三岁带领救护伤亡、服务众生的“僧侣救护队”来台湾,七十几个人从上海登船,来到台湾。才到基隆港,就有三十人不告而别,各奔东西了。

  初来乍到的我无亲无故,生活艰困,吃不好、睡不好,仅有的包袱弄丢了,唯一的一双罗汉鞋也不敢穿,因为那时台湾人大都打赤脚,我穿鞋,他们会盯着我看。

  不久,白色恐怖就来了,就是亲生儿女都不能信任,谁来伸出援手?

  那几年,国民党对我们不谅解,警察经常查户口,我常一觉起来,就被问这个、问那个。生活谋食困难、投靠无门等等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最困难的是,当时我住在一间寺庙里,偶尔要出门上课讲法,都要先报备,必须到派出所警察局“请假”,他们同意,我才可以去。

  来台湾时,并不需要“入境证”,后来办户口的时候,“入境证”却是不可少的文件,那时没有户口是很危险的,不能居住,会被视为来路有问题。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省议员吴鸿麟其实不认识我,但我向他求助,请他帮忙报户口,他竟一口答应,亲自带我到警察机关报了户口。后来,我们师徒三十几位僧人被人诬告是“匪谍”,被警察逮捕审问,几乎面临枪毙,也是吴老先生奔走,才将我们保释出来。因此我和他的公子、国民党前主席吴伯雄成为至交。

  总之在乱世,人不如狗啊!国民党那时对外省来的年轻人不放心,怀疑我来路不明,这个精神的压力很大,持续了三年之久。

  

星云大师:我听不懂妈妈的话-第2张图片-大千世界


  来台初期的星云大师与信众,坐“轻便车”下乡弘法去 (佛光山寺书记室 提供)

  外省和尚在最本土的宜兰传教

  来台三年后,二十六岁的我,来到宜兰这个纯朴的农业社会,落脚在雷音寺。这个寺原本不小,却有三家军眷占住,前半年我没有房间,都是在佛桌底下睡觉。后来好不容易有个小房间,像土地庙那么小,除了一张破旧的竹床以外,只有一架老旧的缝纫机,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

  后来从监狱捡来一把狱所不用的椅子,每天晚上大家就寝后,我把佛前的电灯拉到房门口,趴在缝纫机上写作。二十六岁的我,平生第一次使用电灯,群蚊乱舞,蟑螂四出,我都不忍上床。

  但最大问题是,这个寺庙没有厕所,要“方便”要走到火车站厕所,我往往得边忍边走二十分钟的路。

  每次走在这段路上,宜兰的民众就好奇地像看西洋镜,围过来看热闹:“来看,来看,一个和尚在街上走!”

  我知道他们在看我,我从小受训练,出身丛林,举手投足当然都要像个样子,即使便意很急。他们就像我的老师,行礼啊,走路啊,我想在老师面前还是要表现好。久了之后,大概我表现得不错,在当地他们就认可我了,会帮我说好话,也渐渐接受我了,于是我在宜兰这个小小地方,展开了我与佛教的运动。

  为了倡导佛教,我开始教他们歌咏队唱歌。过去佛教是不唱歌的,我组织弘法团、青年会、儿童班,带领男女青年到乡下弘法传教,当地不少民众会从家里拿出小凳子,在广场上给大家坐,帮助我讲道传教,青年们会替我弘扬佛法,用台湾话讲:“咱的佛教来了。”这句话令我感动,至今难忘。

  这句话现在听来没什么了不起,但那时在政治上有股压力。蒋夫人是信基督教的,对佛教很排斥。当年,你说你信佛教,你就不能升官;填表格时说信佛教,就不能出国,这里面有宗教的歧视。

  台湾最早期是这样的。不过,政治的力量还是抵不住广大信仰的群众,最后我还是获得了民众支持。我的弘法团、青年会、儿童班,几乎都是全家一起来,佛教得到了帮助,当地人会去宣传,替我制造机会。警察查户口时,人们出来帮我讲话,说这个大师怎么好,怎么慈悲啊,来我们这儿多久了等等,这些都是保护我。

  那时民众对我个人最好奇的问题是,语言的沟通。这个讲来很神奇,我到今天都不会讲闽南话,都是靠信徒替我翻译,奇妙的是,当地的老太太、老公公,几乎都听得懂我的话,不必翻译。我也能多少听得懂他们的话。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跟他们真是打成一片,他们知道我是师父,但我又像儿子,又像孙子,像他们的家人,好像没有分别,他们还会鼓励儿孙来参加我的弘法。宜兰是我和台湾结缘的开始,从这里之后,才有遍及世界五大洲的佛光事业。

  

星云大师:我听不懂妈妈的话-第3张图片-大千世界


  星云大师的母亲刘玉英女士(佛光山寺法堂书记室 提供)

  儿子听不懂妈妈的话

  海峡两岸一刀两切,思念故乡是人之常情,站在儿子的立场,缺憾是有的。1986年,还没开放探亲,我不能去大陆,妈妈不能来台湾,我们要到第三地才能见面。经过特殊安排,终于在某一天,母子两人分别来到日本东京机场。

  看到中国民航客机一点一点缓缓降落,我知道母亲要下来了。这种见面不能公开,如果被人照了照片,说我在哪里跟大陆人见面,那是犯法的。

  我们装不知道,好像不期而遇。因为我穿僧袍,她看到我比较好认识,我看到她反而不认识。我母亲由弟弟和弟媳陪同,到底四十年了,过去她是年轻的,后来变成八十多岁的老太婆了。

  她朝我看,我也朝她看,没错,是母亲。我们也没拥抱,也没有痛哭,但搀扶她的弟媳妇竟然哭起来了,泪洒机场不好看呐。我就说:“不要哭,不能哭啊!”万一给人发现怎么得了。

  我看她努力忍住眼泪,自己竟然也湿了眼眶。我小声说:“不要讲话,赶快跟我走。”我们默默走出机场,上车,直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才开始讲话。

  不过那时真的是……人间的悲惨(星云大师颤抖着手,拿出卫生纸一角拭泪)。我母亲讲的话,我居然一句都听不懂。她讲地道的扬州话,已经离开快四十年的我都听不懂了。我后来甚至有个奇怪的念头:眼前这个妇人是不是我母亲啊?我母亲是这样吗?会不会有个人假冒我母亲,故意来骗我的呢?

  我第一句话叫她不要哭:“妈妈你坐好啊,路很远啊,累不累?”后来我们谈了儿时的往事,我还问:“当时你怎么会准许我出家?”原来出家是我跟她要求的,她一开始为难,后来准许了。

  但我觉得要证实一下。她回说:“你小的时候,妈妈没有能力培养你,看得出你也是人才,将来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当时你师父要培养你读书,我想或许你会有前途……”从这件我们母子间的事情,我得到了印证,才很确定说:“妈妈你是这样讲的没有错。”我又再看她一下,虽然老了很多,没错,是妈妈,我们才又回到儿时母子的感觉。

  相隔三十七年,最令我感慨的是,儿子听不懂妈妈的话,世间有这样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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