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于古希腊神话

　　人类童年的心谷回音

　　 ——古希腊神话探幽

　　哲理之光：历史情思与人文凝聚

　　在这野蛮时代里，却完成着多少富有人性的、伟大的、崇高的事情，在这些野蛮的……人的行为、感情和对生活的看法里面埋藏着多奇妙的思想的种子呀！

　　——《别林斯基全集》

　　古希腊人童年整个丰满的生活体现在神话中，或反过来说，便是神话装载了古希腊人童年生活的整个的丰满。哲理之光悄然晕染着古希腊神话这片晃动着历史影子的原野、生命的河床。当我们游荡在奥林匹斯山上山下亦即天国人间时，我们不仅领略了神话表层世界的斑斓形态，而且我们的心灵不自觉地被神祗门吸引着穿越了爱琴之子辉煌的梦界，去秘闻跳荡在神话外衣下的“人话”的音波，去注意一个民族朴野的生命核内的心灵姿势。随后，我们不知不觉发现，我们原来置身于一座多么伟丽的宝藏之中啊！我们简直没法不惊叹于它的广博，它的富丽，它的丰厚，它的深在。它以它的存在，率真地、直感地、生动地陈述着那个古世界，陈述着阳关大地和岩浆，陈述着一个民族健全而完满的童年。它以它凝重的积成，集结着古老的历史情思，闪耀着美丽的人文凝聚。

　　古希腊神话里埋藏着那个特定历史时刻的界碑和智识。

　　 一、 移情——神位变迁

　　神话与历史的互渗现象，在各民族神话中都是普遍而鲜明的存在着。

　　神话这奇异的大容器中，一部分晃动着神明，一部分晃动着历史。

　　一个民族最初的历史履痕往往通过神话复印下来，特别是条贯性、整一性较强的体系神话，跟可以从中索出历史悄然演变的迹向。

　　古希腊神话的后面当然也悄悄运行着历史的步履。我们仅仅从“神位变迁”这一角度就可以听到古希腊历史迈动的足音。

　　在古希腊神话中，从神话的起源看，神位的变迁是从女神主权到男神主权；从神祗统治的地位看，神位的变迁是从老神主权到新神主权。落实到历史的变动中，则是母系氏族社会到父系社会；氏族长到阶级统治者。

　　“移情”，我们从古希腊人在神祗身上表现出的“移情”中可以把捉到历史的演进步态。

　　混沌之初，卡俄斯先生出盖亚，盖亚这一“胸脯宽大”的女神，没有像卡俄斯那样几乎消失在神话遥远是源头。相反，她相当活跃地劳作在神界舞台，以她为中心，联系着众神结成母系氏族社会的象征形态。她造就出男神女神们，造就出父系，而后万般无奈地被父系取而代之了。神话中关于母系氏族社会繁盛阶段的表述甚为简少，大概母系当权之时，初民未凿，文化荒朴，还没有能力述传时况，而到了父系氏族社会，人类蒙昧开启，但已时过境迁，母系氏族社会势已销歇，毕竟当时人，亦即荷马时期前后的人离母系那个年代业已久远了，所以母系氏族社会留下最为鲜明象征具象的便是盖亚了，即便对她也着光淡淡,不甚明晰，只有那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宽大的胸脯”似乎还能让人感到扑业和平的古老氏族体的稳定状态。而神话中，落势的母系向着父系氏族社会的反抗到还时有余波翻腾，卷出几朵清亮的历史浪花。诸如，克罗诺斯把他父亲、第一代天神推翻，自己做了第二代神王，便是接受母亲盖亚的意旨做的。盖亚首先痛恨父系统治的残暴——乌拉诺斯冷酷地将她生下的一些丑怪的孩子一个个投进幽闭的地狱中去。孩子再丑怪也是母亲的骨肉啊！盖亚的情怀表现出母系社会那慈和的中枢。其次，她腻烦于父系强加给她的繁重的生育负担，——乌拉诺斯生殖力极强，并且靠不断地生殖繁衍自己的势力，结果这使落势的盖亚几乎沦为生殖工具，她无法屈就这种卑辱的附属地位，所以她建议克罗诺斯用一把大镰刀将他父亲阉割了，并将那生殖器抛入大海，克罗诺斯听从了她，这就使那天神和大地——地母失去了根本的联系，不能再靠近地神盖亚，再也无所作为了。这则神话表现出式微的母系降为负数地位后，意识及潜意识中始终存伏着对父系的敌意，对“现世”的不满和抗争，甚至梦想着彻底断绝父系的生机。这里面流动着一缕对往日权威一往情深的眷恋。

　　克罗诺斯的命运并不比他父亲好，他也同样栽在儿子手里，而他儿子宙斯同样是受母亲瑞亚的怂恿。因为克罗诺斯怕自己重蹈父亲的覆辙，便把瑞亚生的孩子一个个吞进肚里，瑞亚又痛又恨，实在无法容忍父系这种不惜吞食自己亲生骨肉以保住自己权位的行径，便鼓动被她巧妙保存下来的唯一的儿子宙斯造反。这表面看起来是一个女神对自己丈夫残忍行为的不满和反抗，而实际上潜在的因素依然是母系对自己曾有威势的眷顾和对父系残冷统治、血腥霸权行为的敌视。

　　阿伽门农，那个古希腊个城邦加在一起最有威望，最具权威的国王又是怎样的结局呢？——被妻子谋杀了——当他从特洛伊凯旋归来时，却有死神在暗中窥取他。在他刚刚步入家门，刚刚脱去戎装，刚刚进入浴池想洗去一身远征的疲乏，刚刚想重温一下家庭的温情，便被妻子用沉重的东西一下子将他盖住，三次重击，送掉了他的性命。他的妻子为什么如此残忍？为什么如此绝情？这是因为攻打特洛伊祭神时，阿伽门农，这联军统帅献出了自己花朵般的女儿。做母亲的除了恨还会有什么比这种感情更强更烈的呢？她恨丈夫为了打胜仗，拿自己的女儿做祭品，用女儿殷红的鲜血涂抹他权势的王杖。虽闭狭落后但和谐淳朴的母系一时还很难接受碎开阔进取但粗暴蛮莽的父系，她们时不时制造出反抗的冲浪，向着宰治它么身心的父系发出袭击，尽管可悲的是，母系实在再也没有能力主权社会了，她们一次又一次的反抗，都必须依靠儿子或情夫——男性，每次反抗的结果，只不过是权利从这一男性手里转移到另一男性手里，历史只能向前迈进。然而，她们依然不甚甘心，依然奋起造反，知道阿伽门农的儿子为报父仇，杀死亲生母亲，而这种冷酷的犯罪行为却得到了法律保护为止。这次杀母案的审理由智慧女神雅典娜主持，女神庄严地说：“我不是母亲所生的人。我，一个处女，是从我的父亲宙斯的头里跳出来的，因此我拥护父亲和儿子的权力，而反对母亲的权力。”人间的法官们有一半反对这个判决，但也只好默默无言地聆听着这个神明的声音。这天之骄子，这智力合一的神明的宣判，那一声“反对母亲的权力”，无疑为母系主权的 时代唱出最后的挽歌，母系反抗的余波终于被既定的法律死死地限制在社会交替的历史河床中。父系以他阳刚的步伐勇迈地踏入历史的轨道，尽管一路踏出血腥，也决不容反抗。匠神赫怀斯托斯跛脚，怎么跛的呢？就是在父母争吵时站在母亲一边，结果被父王宙斯毫不容情地扯腿扔下奥林匹斯山，摔成了这副模样。而他的父母的争吵依然山东着父系与母系的权力交锋。至此，社会彻底完成了母系向父系的过渡，盖亚瑞亚们终于无可奈何地退到附属的作为上了。

　　古希腊人的情感投向从对母系阴柔情怀的系恋上转到父系那更富有进去的带着粗犷壮勇的阳刚豪情中。

　　老神被新神代替也同样忿忿不平。世界本是老神的。老神们本来住在大地上安居乐业，享受平宁。突然之间，宙斯造反，推翻了他父亲，惩罚了一切反对派的老神，自己做了第三代神王，创建了新界新秩序。而他一旦登上王位后，对老神更是毫不容情地施加种种治制：进地狱的进地狱，受酷刑的受酷刑，罚体力的罚体力，他则领着新神们登上奥林匹斯山，高高在上，享乐着永远不散的筵席。这是神界故事，其实也正是人间变革的写照。一些氏族首领们在冒险、征战中失了乐园，而另一些强有力者则通过冒险、征战建造起自己的“金字塔”，他们获取了财富，具有了经济实力，逐渐强盛起来，开始统治那些失了势的倒霉蛋。阶级统治的严酷逐渐在代替着氏族民主的温情。奥林匹斯神族，实际上是把人间贵族集团搬到了天上。从地到天，隐含着贵族统治地位的逐渐至上至尊趋向。饿日这种社会新秩序的确立不例外地要交织着老神与新神间的殊死斗争。地母盖亚，在这里做为老神的代表，怂恿着老神们去反抗宙斯，这世界的新统治者宙斯：“去吧，为我和更年老的神祗的子孙们报仇”，“一只鹫鹰撕吃着普罗米修斯；一只大雕剥啄着提提俄斯；阿特拉斯被判处背负苍天，提坦们则在铁链的束缚中身心憔悴。为他们报仇呀！援救他们呀！”地母盖亚木星的温情令她喊出古老氏族公社体内朴和的阴柔之声，以唤起老神们再做一把反叛的冲刺。于是听了她的召唤，老神们都大声欢呼，就好象他们已经取得胜利，已经俘虏着海神波塞冬、战神阿瑞斯走在凯旋的行列中，或者拉着阿波罗的美丽的头发将他拖走。有的神则计算着向月神那贞洁处女阿尔忒弥斯求婚，另一个想着那智慧的小丫头雅典娜。他们欢天喜地地扑向奥林匹斯山。然而，失败了。老神的复辟遭到了惨败，死的死，逃的逃，英雄赫拉克勒斯以人子的勇威，以老神们无法应对的箭矢击杀着古旧的势力。有一个巨人被他射中，从山顶跌落，但一触到大地立即复活，赫拉克勒斯便把他从他所诞生的大地上举起，而他一离开大地就再也不能复活。好深的含义！老朽的势力已失去了再生的土壤，做为一种不符合历史发展趋势的社会力量已失去了作为。在新的历史情势下，他们显得笨手笨脚。而以宙斯为象征的崭新的阶级力量籍着赫拉克勒斯这半人半神的英雄——籍着他们与大地切切实实的联系，英雄的身上有一半他们的血统啊，——从而确立了他们的统治地位在这场争斗中，神与人，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共同推动着历史的车轮。

　　渴慕发展进取的开明的古希腊人情怀很容易就转向有所作为创造新秩序的新统治者。

　　人类的社会情节终于由母系移至于父系，由古老的神界移至于光辉灼灼的奥林匹斯山。

　　母系的被更替，老神的被废弃，伴随着原始氏族温情的沦丧，似乎很可哀怜，然而就整个历史发展的宏观瞩目，这是一种进步。

　　历史自有历史的逻辑。

　　兴衰起灭，绝对无情。

　　所谓“历史情思”，乃是在神话中对我们人类童年蹒跚的脚步做个亲切的温顾罢了。

　　神界一直没有停止对那权威的争执。

　　新神的位置并不稳宁。赫拉克勒斯已经得以与神明比肩，甚至于神的战斗的胜负竟要系于他这一介之人身上。可见神的价值已在跌落了，而价值的跌落则意味着人的价值的增长。统治者的价值跌落，被统治者的价值便增长。神话中，人类有时已迸发出不满神明的反抗情绪，显示出神力示微的倾向。

　　从人类蛰伏于自己的威灵之下，把一切自然力奉为神明，到仰视神祗，屈从于天庭神威，再到与神明比肩而立，又到对神明做叛逆之语之举，这中间，人类向前跨出了怎样大的步伐呀！人类最终终于把眷念系恋的情感走向投向自身，在神祗威冷的目光下，以便热烈烈地和神祗相亲相处，以便勇敢地自亲自爱。芸芸众生在历史的演进中悄然提升着自己的社会地位，不断向着自己的主体位置投去渴念的一瞥，至尊者的地位在这不顺和的眼波中微微抖着。

　　特洛伊战斗中，阿喀琉斯与特洛伊主将赫克托耳格斗，爱剥落降作一层烟雾，包裹保护着赫克托耳，阿喀琉斯仍然狠命地将剑刺向那团浓雾，而且明明知道那是一团神明的化身。他分明叫到：“阿波罗保护你”。如此，在神的面前，他采取了大不敬的态度，而到后来，这不得了的阿喀琉斯，这人类的杰出代表，对神明的态度终于从不大敬发展到了大不敬。就在他狂怒地为好友帕特洛克罗斯复仇，肆杀特洛伊人时，阿波罗神十分恼怒，从奥林匹斯山气凶凶走下，肩上背着盛满神矢的箭袋，走到阿喀琉斯面前，两眼闪射着凶悍的火焰，大地因他的步履而震动，他用雷霆一样的声音威吓阿喀琉斯：“丢开特洛伊人！终止这场大屠杀！当心，否则有一个神祗会要你的命。”阿喀琉斯怎么样呢？他完全清楚这声音属于神祗却毫不客气地顶撞说：“我劝你也回到神祗中去，否则我哦的矛一定会射中你，哪怕你是一个神祗。”——反了，反了！一介人类居然把矛头对准了满身神矢的伟大的太阳神！

　　人类藐视神明，卑者对抗权贵的伟壮族音已经在一代人杰脚下通通踏响。

　　阿喀琉斯，他是希腊民族精神一切方面的杰出代表。勤奋的、愤怒的、勇迈的、温善的、诗情的阿喀琉斯，他从头到脚都沐着荣誉的不堪逼视的光辉，他的伟大的、高贵的灵魂寄寓在美丽而壮健的神灵般的肉体中，他脸上交融着英勇和美丽，他的行为闪耀着优雅而人性的辉芒，在他身上，凝结着希腊人对他们本民族的希望和寄托。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类已开始在威胁着至尊者的地位了，他的形象喻示了奥林匹斯山下的生灵已经隐约要摸到自己主体位置的扶手了，只差那么几步便可以登将上去了。虽然这几步，在历史的长廊中要经历一段不短的时间。

　　古希腊人在神话中有相当预见和智哲水平地暗示了神位的继续变迁。普罗米修斯掌握着这桩要秘，宙斯坐在统治的宝座上每每感到岌岌可危的不安。尽管古希腊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还不可能明确地设造出一个能替弃宙斯的第四代天神形象，他们始终没有让，也没有办法让普罗米修斯说出那桩谁能生出比宙斯强大的儿子的隐秘，但是他们智哲的目光，惊人的智哲的目光预见了神位必要再度变迁，新统治者必要被更新的统治者替代，历史必要面临新的变革的格局。

　　神话格局绝妙地排列出历史格局。

　　这，便是古希腊神话中蕴藏的了不起的历史情思，了不起的哲理底蕴。他们在制造神话的时候便制造了“反神话”，他们在撰刻历史的时候便预测了未来，这在当时，多么难能可贵！而他们又能通过神话把杂沓的历史履痕做这样有层次的捡印，这就更进一步说明着他们何等富于慧智哲识啊！

　　真令人无法不为这样的神话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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