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于古希腊神话（二）

　　　　 二、 别恋——神崇演化

　　　　 不管宙斯以后的、未来的历史怎样写法，宙斯，他则把自己当政的那段历史写地相当辉煌，有声有色。他在历史发展链条上，很有作为地铸造着自己的那一环节。当奥林匹斯山带着它的新秩序耸立在神话之林时，确是呈出一派完满、整一和勃勃生机的。众神祗各司其职，纷纷尽责：三位大神宙斯、哈得斯、波塞冬分管着天、地、海，身居要位，威风凛然；天后赫拉主管婚姻，保护着人间的一夫一妻制的稳定秩序；得墨特尔掌管农业，福泽万民；月神阿尔忒弥斯体态娉婷地飘巡于山林之中，关心保护着人间狩猎之事；雅典娜、阿波罗、阿芙洛狄忒分别用智慧、光明、美丽、爱情装点天地万物与生命；原本野性和自然女神现在则常常呈出甜柔慈和的秀颜娇容，向人类发出清新的微笑；四季女神轻盈漂亮，及时开关天门，使人间风调雨顺；美慧三女神欢声笑语，轻歌曼舞，凭添给大地几许欢情……这一切多么美好啊！

　　　　 而一切美好的新秩序的建立，中间都是一连串系列的混乱、纷争的故事，呈现着朴野向文明裂变时的过渡状貌，里面还折叠着人类心灵的情感、思想、才禀、本能等一层层的内在次序。

　　　　 从神界刷新里，人类会发现自己奋力折腾的历史画卷。

　　　　天、地、海、人——古希腊人不断置换着自己心慕的偶像，不断更新着自己崇信的目光，不断以新的眷恋情绪偎依自己新的生活领地。而希腊人的目光最终则一定是热烈地、动情地注意他们自己，人类本身。

　　　　 我们从古希腊人神崇的不断易位中，依然可以领味到裹挟其中的历史千情。

　　　　 神界的第一代君主乌拉诺斯是什么神呢？是天神，天的化身。他和这个世界的有机联系是必须凭借着大地，大地之母盖亚为他创生延嗣，养育众生，有大地他才有作为，而一旦割断他与大地的联系，他被阉割后，生殖器扔到了海里，他便阳刚气短无所作为了，于是在万般无奈之中只好眼睁睁地看在和儿子克罗诺斯施展神威。克罗诺斯又是什么神呢？是农业神，司掌丰收的农神。在古典造型艺术中，他头戴披巾，手执一把大镰刀，那镰刀本来是用来阉割父亲夺取王位的武器，但在这里却自然而然地把它和收割庄稼农事活动做合理的贯联，于是很容易就把他看成一介农夫的造型，挥舞着那把向自然进军的器具迈入世界的主宰地位，成为新的被崇信对象。神界中的这一次争斗变革，以天神惨败于农神而终结，这便折射出古希腊民族思想意识的挺进。

　　　　 人由蛰服自然迈向农业崇拜，这无疑表现出人类思想的进化，文明的开凿。人类从听凭天命阶段发展向自觉开发自然阶段。

　　　　 在早期的采集和狩猎时期，人的意识还囿于直觉、直观、直感的单纯框架中，人们没有政府自然的能力，也不敢做征服自然的想望，人们只能崇拜天神，消极地赖天命以求生存。神祗创造的第一纪人类中便说：“到底自动地为他们生长出十分丰富的果实”，可见，这时人类还不懂得对大自然进行主动的开发，只是被动地接受，大自然结出野果便吃野果，大自然早出山货便采山货，大自然生长野畜便猎野畜。人类这时就像大自然豢养的一群生物，和其他动物没有太大区别，同样仰赖大自然的威灵赐恩。大自然在人类眼里是一个又可怕又必恭的异己力量，人们仰仗于它又受制于它。故而人们才创造出乌拉诺斯这一介天神加以崇拜，向他祈求着温饱的生存。

　　　　克罗诺斯的一把大镰刀劈开了人类意识的洪荒，催发出自觉意识文明的幼芽。这农业之神的出现，标示着人类向自然主动的进军，人类不再被动地接受，不再坐领天命。人们发现，大自然主宰着他们，而他们反过来也可以改造一下自然，他们怯惧地走到乌拉诺斯脚下，小心地摸摸他的鞋子，扯扯他的衣袖,甚而撩撩他的胡子，没事儿，一点事没有，天神还会给他们一个开心的笑呢!于是他们胆子大起来，他们操起了器具。他们学会把野果移植到住房附近,培植出家果；他们试着把野畜领回家驯化为家畜，为他们服务；他们学会了耕种,学会了收割，学会了多多少少但是不停地把自己从大自然的威灵之下解放一下，自主一下。

　　　　 天界的一场争端图画着人类的历史气象。

　　　　 农神获势不久，古希腊人的蓝眼睛很快又不再仅仅注视棕色的土壤了。意识的触角一经开发便伸向无穷。——天界又要变革了——宙斯，他又掀起了革命风暴，他毫不客气地推翻了仅仅司掌农业的大神克罗诺斯，建立起自己完备的统治机构：管天的，管地的，管海的；管物质的，管精神的；管自然的，管社会的；管生存的；管娱乐的。他的这一套新秩序方方面面十分齐全，这是人类实践及至思想意识进一步发展衍变的结果。

　　　　 人类走出了单纯的农业意识，走向了更广阔的物质与精神空间。

　　　　 人类越来越多地发现了自在的领地。

　　　　 尤其，人们发现了海，大海兰色的滚滚波涛涌动着古希腊人苦苦的盼和甜甜的歌。地母盖亚先是委身于天神乌拉诺斯，而后却钟情于海神蓬托斯，缔造一批海族儿女。这决非简单的移情别恋，而是巧妙机智地穿引了人类目光爱自然境界中的重新投注。

　　　　大海那波澜壮阔的景观把人们从海岸上狭窄的棕色土壤中吸引出来了。

　　　　 尽管人们向海上进发时多少有些因失去陆地安稳的无奈和被迫，但是他们毕竟把身体连同思想向着辽旷的海洋开赴了。

　　　　 海上文明凛然相对于农业文明。

　　　　 大神波塞冬的威仪庄严伟悍地在人们意识中逡巡着。他欲与宙斯分庭抗礼。他与宙斯、哈得斯三兄弟三分宇宙之后，虽然不得不承认宙斯的主神地位，但却时时表现出独立不羁的样子。他的名字 “POSEIDON”的后一部分“DON”被有的研究者认为同顿河、第伯聂河、多瑙河等名称源出于同一词根，都是表示“水”的，故而他以被认为是万物之源的水的魅惑力感迷着人们。他不住在奥林匹斯山上，而是住在他自己的爱琴海底深宫中。他坐着由长鬃马牵引的神车在海上奔驰，海上汹涌的波涛就是他的化身。他形象强大，性格粗犷野性，在他的足下森林也为之颤抖。他只用两三步，就可以从色雷斯的山上回到他的海底宫殿。他的性情反复无常，他既可以用他的三股叉一下子挑出一口山泉赠给阿提卡居民，泽润他们枯燥的生活，造福于人，他又可以用那三股神叉翻起滔天巨浪把俄狄修斯的船扯个粉碎。他有时令海洋风平水稳，波澜不惊，航海人得以顺利航行有时又一个巴掌把船舶打成岩石，并把它死死插入海中。人类对波塞冬的认识是：他往往先发怒，后息怒，然后给人带来福祉。所以人们对他极度崇拜，有时差不多让他与宙斯比肩而尊；人们同时又极其畏惧他，他神威难度，怪桀雄傲；根本一点是人类离不开他，仰仗依近他，他之于人类恩威并重。

　　　　人类对海神这种敬惧交织、热情而迷诚的关注，表露着他们投奔与海洋的兴奋与投入，同时也隐在地解释着他们在陆地生活的艰辛与拘束。从农业文明转到海上文明除了出自于进去的精神和独立自由的意志外，也拌合着求取生存的一份重重的被迫与无奈。

　　　　太阳神阿波罗月亮神阿尔忒弥斯这两位奥林匹斯山地位显赫的神祗，都被列入12主神之中，但他们的诞生却迭遭磨劫。他们的母亲勒托是宙斯的最后一任妻子，深遭赫拉的嫉妒，不准她在陆地上的任何地方生下她丈夫的子女。于是怀孕的勒托被追赶得到处流浪，奔波无所。她的哥哥波塞冬深怜妹妹的不幸遭遇，从海底为她升起一座小岛，勒托就在漫无边际的海中央，伴着涛声阵阵，在巴掌大的地方生下了光明的日月之神这对孪生兄妹。——陆地难容，陆地冷忍地排斥他们，是海洋给他们新造了一席生地，给了他们生命。这则神话寓言式地诠释了希腊人从陆地投身海洋时的苦难而被迫的选择。

　　　　同样，波塞冬做为海王称雄于海洋，却是一个陆地的悲惨的失败者。他与赫利俄斯争夺科任斯遭到失败，他被宙斯从埃葵那岛上排挤出去，他被狄俄尼索斯从那克索斯岛上排挤出去，他被阿波罗从得尔菲排挤出去，他被雅典娜从特罗普排挤出去，在与雅典娜争夺对雅典的统治权斗争中，也是失败者，他手中的阿耳戈斯也被赫拉夺走。如此，每每败绩于陆地的波塞冬，他不甘心但无奈才建立起海洋的王国，即使在这里，宙斯还因他的后代不敬神明而把阿特兰提斯神岛沉入海底，以削弱他的权威。

　　　　神界的争端返照出人事的纠葛。

　　　　波塞冬与众位神祗争夺陆地的战败史可以令我们晓解古希腊人开赴海洋的行思底里。陆地是有限的，在众多生灵的生存竞争中显得越来越拥挤，越来越狭窄，越来越约束着人们的手脚。于陆地竞争的惨烈把古希腊人一步逼似一步地迫入海洋，而海洋给了这个民族勃勃的生机，给了适于这个民族精神和意志自在发展的新机会，提供给他们施展抱负的广野空间。

　　　　海神波塞冬只有在海洋才能逞出他潇洒恣肆的烈烈雄风。

　　　　海洋不仅仅是使这个民族发展物质财富的空间，而且海洋也使他们拓采着精神财富的宝藏。故而，他们的思想意识中才变幻着让宙斯赶下克罗诺斯，又让波塞冬分权鼎立于海洋的神话化历史气象。

　　　　神话的荧屏上显现着古希腊民族意识的流程。从崇天到拜地，从棕色到兰色，神话贯穿出这个民族历史、文明史、精神发展史的最初记录。而且还不仅止于此，希腊人的意识流向尚要把海和天两片兰色做更美丽的联融。习惯于海上活动、海上冒险、海上掠夺、海上争雄的人们，被大海养练出阔大的思维空间，陶冶出不肯安分的性格。他们逐渐感知到自己——人，似乎相当有力量，于是他们开始不停地开发自身。他们飘行于海上，已变得不驯的目光不仅常常射向熟悉与陌生的陆地，而这道眸子里的光柱的含义已不再是民朴未开时的蒙昧和虔驯，畏敬，而是一种意欲征服的雄性，一种想往占领的渴念。

　　　　代达罗斯，这能工巧匠被囚禁在克里特的“迷宫”里，这本是他自造的“迷宫”，为牛头怪修建的，现在却囚禁了他自己。

　　　　人有时失陷于自身意识发展到特定阶段的误区中，于是人才想办法超越自身，跳出误区——古希腊神话中总这么闪射着哲理之光——代达罗斯被困在四周一片汪洋的海中小岛上，没有船只供他逃脱。在做长久的思考之后，他欢快地叫起来：“让弥诺斯（国王，笔者注）从海上陆地都封锁我吧，但我还有空中呀！”人类至此发现了天空，发现了这片人开赴的领地。代达罗斯此时蒙生出开赴天空的欲望。

　　　　人求得生存，求得活命的本能促使人思想意志的积极扩张，迫攻出智慧的生长，而智性的跃动有促使人们去实践望想。

　　　　代达罗斯行动起来了。他凭对自然的领悟力拓生和想象力，又运用想象力来驾驭自然。他将鸟羽依一定次序排列，最初是最短的，其次是长的，依次而下如同自己生长的一样，在中间束以麻线，在末端则胶以蜜蜡，最后把它们变成弧形，看起来完全如同鸟翼一样——老天！这岂不是最朴初的滑翔器？这岂不是最朴初的飞行具？

　　　　代达罗斯有一个年少的儿子伊卡洛斯，热心参加工作，父亲为他制造了一副较小的羽翼。父亲说：“亲爱的孩子，要永远在中间飞行，”“假使飞得太低，你的翼会触到海水，羽翼湿透了，你会落到大海里，飞得太高，你的羽毛会因接近太阳而着火。所以要飞在大海与太阳中间。”这仿佛不完全是神话，这似乎凝聚着远古希腊人朴拙滑翔过的经验，是他们大量知识智识的累积。我们说过，这个民族是求知而爱智的。如此，代达罗斯一面警告儿子，一面将羽翼缚在他的双肩上，老人的手指颤抖着，忧虑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上。然后他双手拥抱这个孩子，亲吻他——最后一次。

　　　　人类开赴新领域，刻写历史新篇章，经历着怎样痛苦而酸楚的生命经验啊！每次试验都伴随着苦难和牺牲。

　　　　伊卡洛斯牺牲了！他怀着年轻人的勇气越出了父亲的航线，飞向了高空，他违背了苦难凝成的经验，太阳强烈的阳光融解了粘合着羽毛的蜜蜡，他坠落到大海中去。

　　　　人类须要谨慎棉队铁面的历史与现实。须要懂得和遵循经验和规律。古希腊人此时的思想意识已星星点点闪烁出逻辑的思辩色彩。

　　　　代达罗斯成功了，他经过萨摩斯岛，掠过得罗斯和帕洛斯，最后降落在西西里岛。在这里，这位发明了刨子、锯子、斧子、钻子、粘胶、垂直坠、船桅和帆桁制造出眼睛能闭合，胳膊能转动、会行走的机械人的大艺术家，受到人民热烈的爱戴，人们惊奇于他的种种创造：水库、蒸汽浴、神庙露台、黄金蜂房等等，他在那里创办了第一所雕刻学校。他的巧智劳动使哪个地方成为庄严灿烂，他借助于天空而灿烂了大地。

　　　　有了这样智性的人类，宙斯的宝座会坐稳么？回答是，历史必要刷新的。

　　　　波塞冬于神界争端的败绩中开赴了海洋王国，这片王国的汪洋恣肆育造出一个民族精神的模式，亦即海洋般恣肆泼辣的生命意志。由此才得以有这样万千气象的古希腊历史，才得以有这样万千气象的古希腊神话。

　　　　“天——地——海——天”，人类崇信的情结终于由自然天命转向农业文明，又从农业文明转向海上，最后企向更旷阔的领域。在这种转向中，人的形象一天比一天高挺起来。历史携挽着精神史，精神史昵亲着历史，二者偎依契合，在神话的大版图上共同谱写着这壮丽扩张着、螺升着的历史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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